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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悠长天街望不到尽头,左侧舞榭歌台,茶肆戏坊,右侧画舫盈江,泛舟水月。细篾支架糊上茜红薄纸,一盏盏圆灯笼仿若星河绵延,照得人脸上红彤彤一片。青砖江堤上人来人往,十八孔石拱桥上来会无数牛郎织女,天街之夜不是元宵而胜似元宵。
二人在聚祥楼用完晚膳,便沿着江堤散步消食。沿街开设各种铺子,访客人流如织,方才颇有些沉寂的气氛也渐渐被天街热闹的景象冲淡。
万嵎将纪殊护在身侧,瞧见一家布庄牵红挂绿,便道:“家里还剩几匹御赐的好料子,到时候我让裁缝上门给你量量尺寸,做几套新衣服。也得叫绣娘给准备孩子穿的小鞋小帽了,做得早便更精细些。”
纪殊看万嵎神色如常,应是不曾将刚才自己一番话放在心上,一边觉得侥幸,一边又觉得有些许落寞,若不是腹中有了他的骨肉,万嵎能够善待自己就已是奢求难来的好事了,自己怎么还会妄想万嵎能将他放在心上呢。于是只浅浅一笑:“给我做衣服就不必了,现下我衣服够穿。”
“你进门后也没多添几样新行头,其他女眷倒是三天两头花枝招展的。要是出去外人看见了,指不定怎么说我万嵎苛待你。”万嵎自然地牵起纪殊,捏了捏他的手心。
“随你吧。”纪殊抿抿唇,夜风将他耳边几缕发微微吹起,他抬手捋了捋,侧头去看一旁的柔韧柳条随风摇曳。
二人闲闲聊着,忽然远处走来一人,肩扛插满糖葫芦串的草垛子,眼上瞧着甚是辛苦。养家糊口不易,纪殊多看了两眼,万嵎便笑他:“想吃怎么不说?又不是不给你买。”
纪殊移开了视线,轻哼一声:“我可没说我想吃。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或许是今夜星月柔光太撩人,万嵎看着那双丹凤明眸,眼梢一挑,便觉得有无数风情流转,怎么看怎么可人,语气也不觉放柔了:“你肚子里的小孩子说不定想吃,我还是给你买两串吧。”说完便才袖中摸出几枚铜板,向那扛草垛子的大伯走去。
纪殊在后边喊:“一串就够了,你买来我也不吃。”
话还没说完,万嵎已经一手握着一串糖葫芦回身走来了。修八尺有余、因自小习武而身形魁梧健壮的万大将军,挤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般显眼,却左手右手各举着一支糖葫芦,那画面委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纪殊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笑什么?”万嵎一挑眉,将手上的葫芦串递给纪殊:“我给你买回来了,你拿着。”
“我不要。”纪殊敛了几分笑意,佯怒嗔他:“我刚才就说了我不吃,你爱拿着你就拿。”
大红灯笼暖光如火,映得糖浆包裹的红山楂糖葫芦串更显鲜艳欲滴。万嵎给纪殊喂了一颗,糖衣在口中融开,轻轻一咬,山楂的酸与甜便漫开来,腻得黏牙。
万嵎看他嘴上说着不吃,可吃进嘴里时,微蹙的眉头都舒展了,像个口是心非的小孩,不禁笑问:“甜不甜?”
“酸。”纪殊轻轻掩着嘴,道:“我真的不吃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
万嵎并不嗜甜,两只糖葫芦便赏给了陆平蓝桥两个下人。二人继续沿江堤并行,阵阵夜风拂过,吹来一旁茶肆中热闹哄哄的评书说唱声,隐约听见那说书人讲的是前几朝郡国割据时的风云演义。
万嵎见纪殊似乎想听,就带他进去。茶肆规模并不大,数张八仙桌,长条凳,素不相识的平头百姓各点一壶粗茶,相互拼一张桌子凑合着坐下,听那说书人评当今流行的话本。店小二见两个衣着相貌不凡的客人走进来,麻利地迎上前,笑道:“二位官爷来喝茶?随小的上二楼去,二楼清静些,人不挤。”
茶肆是挑空层,上了二楼亦能看到说戏台子,且视野更好些,空气也不比楼下那般污浊。万嵎挑了个好位置,店小二便将桌子上的残茶杯盏迅速收拾了一番,殷勤问:“官爷有什么喝惯的茶没有?要不要上几碟瓜果点心?”
万嵎撑着下巴,看向纪殊,指节轻轻叩了两下桌面。纪殊想了想,道:“大晚上的也不宜喝浓茶,来一壶柏子仁即可,其他多的就不需要了。”
“好嘞,官爷稍等。”店小二快步退下了,不消多时一手提着铜茶壶,一手捏着两只白瓷小杯走来,利落地沏了两杯,边退边道:“小的不打搅官爷雅兴了,官爷有需要招手一喊便是。”
纪殊端起温茶轻呷一口,专心致志听说书台上的先生醒木一拍,折扇一收,扬手道:“……滔天翻浪英豪气,策马南下,所向披靡。经江州、绥安、靖县,九战九胜,攻至金陵时,百姓四闼霞敞开城门恭迎……吴楚大势已去,气数殆尽,新帝定都金陵,乱世自此而止,天下由是昌盛。”
万嵎听了少时,忽而问道:“若日后有契机,你可有想去游历的地方?”
纪殊思忖半晌,淡淡道:“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或许,想去金陵,泛舟秦淮,再看看先母幼时故居吧。”
话毕,原先那店小二又走了过来,从托盘上端下一碟杏仁酥、一碟糯米糍、一碟绿豆糕,依次摆整齐在桌子上
', ' ')('。万嵎不解,皱眉道:“莫不是送错了?我们没点这些。”
“没错没错,”店小二腆笑,扬了扬下巴,乐呵呵道:“这是那边站着的那位姑娘点了叫小的送来,说是送给二嫂嫂的。”
二人往店小二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楼梯边伫立着一窈窕少女,粉胭脂凤钗头,鹅黄裙衫金缎裾,面目似海棠含露,腰身如细柳迎风,其间挂坠着一柄蟠龙玉带钩,身后跟着两个低眉垂目的丫鬟,赫然是一派大家闺秀之貌。
阮怡棠亦在看着二人,目光纯然明艳,仿若山茶花一般柔美,勾唇微笑,默然颔首示礼后,便下楼离去了。
(二十一)
天幕穹窿,夜色似水,星子如清河满天。
马车内,一旁的扶手架上燃着一尊小香坛,紫烟袅袅升空。粤绣背垫的流苏穗子随一路上的颠簸悠悠晃荡,纪殊的目光落在方才茶肆里用油纸打包好装进小食盒中的糕点,微微觉得有些胸闷。
即使是在仅有二人相对的马车中,万嵎仍然坐得腰背挺直,仿佛行军出征时那般,趁着些许空隙闭目敛神,养精蓄锐,眉目锋锐凌厉,鼻梁耸然屹立,周身充斥着生人勿近的戒备,不言而威。
回程路上,纪殊时不时撩开车窗帘幕的一角,看已归至何处。沉寂的车厢中,仅听得车轱辘行路声与马蹄踢踏声,睁开眼是万嵎无甚表情的面色,合上眼是阮怡棠在茶肆中最后那抹柔情蜜意的笑,纪殊心中倏然像被人撬开了一个缺口,刺骨难捱的风悉数灌进,将一捧温热柔软的心意渐渐冻得冰凉。
三月暮,夜风依然裹着丝丝凉意,夹带雨后清新的草木湿土香气,从车帘中频频灌入,吹散方才春江花月下的点点暧昧旖旎,吹得人清醒三分。
“吁——”
马夫低喝一声,缰绳一拉,骈马便止住了步子。纪殊还未来得及说话,万嵎已经睁开了眼,神色中比之先前多了几分克制,少了几分亲昵,径自下车去了。
纪殊望着他的背影,不禁苦笑。到底阮怡棠伴他多年,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芳心相许经年之久,默契非常,阮怡棠那抹笑意的惊鸿一瞥,寓千言万语于默然中,万嵎想必是看懂了。而自己对万嵎而言,不过是认识了三月有余的人,只不过碰巧成了婚,结了契,仅此而已。
上将军府大门前竟是反常的热闹。人头攒动,远远便听见杂乱人声交谈。两扇厚重的暗红漆木门上,数枚排列整齐的浮沤钉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左右各两尊石雕猛狮,一雄一雌,一吐一纳,狮首微明,獠牙利齿,夜风沉沉呼啸而过,仿佛狮兽低吼。
马车将将停稳,万嵎纪殊二人甫一下车,就见一众人齐刷刷的目光悉数投来。一众立在门前的人,有熟悉的面孔,有生疏的面孔,连长兄万崐和夫人萧氏都出门来了,可见事态之急。
“钧嵩,”万崐见了万嵎,紧蹙的眉头才稍微松一些,立刻唤他,“快来,有要事。”
万嵎眼皮微跳,大阔步朝兄嫂二人走去,瞥见二人身后竟还站着自己的侍妾许析梅,不禁有些疑惑:“何事如此大动干戈?”
确实称得上是大动干戈了。如今谢夫人年渐老迈,万府中馈之事理所当然地交给长嫂萧芝蕴,长嫂都出面儿了,事情还算挺大的。
万崐停顿片刻,沉声道:“许大人今日戌时三刻辞世西去了。”
纪殊步子比万嵎稍慢一些,万崐此言一出,他也恰好行至万嵎身侧,对上萧芝蕴身后不施粉黛一身素装,眼角泛红的许析梅,薄唇一抿,颔首示哀。
万嵎默然半刻,一旁许府派来报丧的汪管事便道:“老爷合眼前,还念及三小姐与将军,许是想再见一面,可惜我们派下人来寻时,将军和二夫人恰好不在府上。”
三小姐说的便是许析梅。许析梅在娘家三姐妹中排行第三,虽是庶出女,可身姿样貌生得动人,善诗书琴画,很是得父亲喜欢,女儿出嫁时还多日不能释怀。
汪管事的意思很清楚了,这是希望万嵎能同许析梅回娘家守灵七日。万嵎如今是名满天下的靖北将军,两率大军三败戎狄的赫赫功名为时人传唱,能回去给岳父守灵,也算是给老人家再添一笔身后殊荣。
万嵎看了一眼身侧的纪殊,又问万崐:“爹娘怎么说?”许析梅名义上是侍妾,又已出嫁,按照世俗事理,若想回娘家替父亲守孝,应先征得公婆首肯答应。
万崐点点头,道:“爹娘皆许了。”
许析梅之父许鹤乃是当朝礼部侍郎。先前万崐欲科考举仕,万长山便给万嵎拉了这门亲事,希望许鹤能给万崐疏通一二,可惜之后万崐依旧落榜。
不过许鹤此人还算仗义,给万崐谋了一个清闲的官位,虽品阶略低,但月俸银两还算可观的,事务也并不繁琐,算是个差强人意的肥缺,因而万家也尤甚感激其知遇之恩。
汪管事在一旁殷勤道:“将军,许府马车已备好,您可现在就可同三小姐一道过去。”
万嵎皱眉不语,侧过头去,恰巧与纪殊对上视线。
先时孙大夫说的那番话如同再现一
', ' ')('般,又一次闪过万嵎脑海:“若有孕的卯卿不与榫君相近,则不得榫阳之气庇佑,以致卯阴之气过浓郁,于卯卿身体不利,心神难安,亦影响腹中胎儿生长,轻则先天不足,黑疮加身,重则气息不顺,早夭腹中……”
他这一个月来,与纪殊共枕抵足而眠,也正由此因。
又一阵风吹起,拨开了轻轻笼在一轮白月周围的如纱薄云,月色更皎亮了几分,映得纪殊一张精雕细琢的脸白皙有余,而红润不足。
纪殊似乎看出万嵎心中所想,心中有如轻羽摩挲,涌上一点暖意,可也只是一点而已,更多的,是说不上来的失落与戚然。他与万嵎大婚之后因种种缘故还尚未回门归省过,万嵎眼下就要带侍妾回娘家。虽知道万嵎已同自己结契合一,但心里那股胸闷依旧萦绕不散。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纪殊到底还是挤出一个深明大义的微笑,宽慰道:“我无事。左右不过七日而已,你同她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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