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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林幽径通禅深,流水落潭,凉荫葳蕤,碧苔裹石。天街深处还更深,是为闹中取静意。
竹馆内设有丝弦,却无乐师作一二奏弹助雅兴。正厅三面广通,寓光明磊落,楼中有楼,四闼霞敞,倚栏眺去,庭院园林被层层高树庇护其中,远处是上京天街一派喧闹繁荣,再远处,柔波碧江,风月画舫,皆为世俗相。
袁问握着一帕厚绢,从炉上提起烧红的铜壶壶把,两三点火星纷飞,细长尖壶嘴中汩汩流出窄窄一线沸水,杯中浸过两回的茶叶枸杞枣片菊胎等物被烫得翻飞,袅袅热气裹着清甜悠悠升空,水盛七分满,赵琮便替纪殊将杯盖合上。
袁问见了,不紧不慢斟完余下两杯,边笑道:“你过去不是偏好苦茗吗,怎么现在倒喝起甜的来了?”
赵琮也笑:“上回我到万府做客,曈儿给我沏了杯八宝茶,就觉得不错。”
纪殊淡淡勾着唇,并不言语。袁问和赵琮年龄相仿,是赵家另一嫡支小姐所生次子,和赵琮沾点亲故,算是远房表弟,幼时又一同在赵氏族学念书,纪殊成了赵琮伴读之后,三人几乎是日日相对,彼此都很熟稔。
世族大家的公子开蒙得早,能说顺溜话时就已送入族学跟着先生念书。彼时纪殊只跟着家里请的西席玩闹着学过一年半载,进到赵家族学时才算真正开笔破蒙,不过五六岁年纪,却比族学里其他学童晚了一两年,赵琮袁问两个大的担心他跟不上先生讲学的进度,就天天下学堂后给他“开小灶”。
和赵琮的少年老成持重不同,八九岁时候的袁问虽念书机灵,却也是个不省心的“混世魔王”。双亲给他找过几个书童,却都被他欺负跑了,倒是和纪殊合得来。
袁问坏主意多,又顽皮,先时书院中庭有株李树,果子常常结在枝梢,袁问捋起袖子就往上蹿。有馋李子吃却不敢逾矩的学童看他不过眼,就在树下阴阳怪气地呛他,袁问二话不说便摸出袖中私藏的弹弓,用硬涩未熟的青李作矢,拉满了弓就往人脸上弹。那学童鼻子都被砸歪了,手一摸,两行血,便哭着去跟监学告状,闹得袁父亲自带着他上门赔礼。
可袁问非但不曾痛改前非,还时常捉蚯蚓、野蚂蚱往那人书筒里塞,连带着纪殊一块胡闹,夏日里爬到树上寻了一袋子蝉蜕,再拿到成溪堂之类的小药铺子去当,换了铜板便摸索到街边“糖水西施”那儿买三碗绿豆糖水一块喝。直到有一次纪殊脚下不稳从树上摔了下去,恰好磕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双膝血肉模糊,三伏闷暑,膝伤迟迟未好,甚至还起了脓,好几天没能下床,袁问这才收敛点。
白驹过隙,匆匆十多年已逝,三人皆是心中感慨。纪殊拨开茶盏盖沿,摇头笑叹,“借杜翁一诗,赠故交旧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温茗香。”
袁问笑着揶揄赵琮:“可不是,我赴梁州就任不过三年时间,你们俩这是一个已嫁,一个将娶。”
纪殊抿了一口茶,微微有些讶然:“若璞也定下婚期了?”
“是,自我归京后,我爹下了朝回家就天天念叨着这回事,我爹爹说是早已给我相看好了人。”赵琮哭笑不得,“还说是东阁大学士展徽鹏的小女儿。”
“原来是展徽鹏的女儿。怪不得,我一路上都听人在议论,据说还是个卯卿小姐,贤淑端庄,博才善艺,风姿卓绝。”袁问端起茶盏悠悠喝了一口,“你爹爹是该急了,你瞧你大哥,这都三年抱俩了。”
赵琮虽为嫡长子,可上头还有个庶出的哥哥,娶亲之后便好事连连,双亲就想借着这点喜气,也将赵琮的亲事定下来。“我先前本以为此去冀州,能将婚事再拖几年,没成想这么快就调职归京了。”赵琮摇摇头。
“大喜日子定在何时?”纪殊问。
“兹定来年开春,故而现下还未准备礼帖。”赵琮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楼外风景,淡淡道:“左右这些事都不由我来定夺,也不觉得算什么大喜。”
“你爹想得也没错,眼下你调职归京,官至户部,总是要娶个好人家姑娘,多一个能话事的人帮衬,仕途才能更顺当些。”袁问道。
三人煮茶论话,聊了各自近况,又扯了些天南地北,不觉便已至日薄西山时。袁问家中还有妻儿候着,晡时便要赶回去和家人一同用晚膳,这才散席。临走前,袁问递给赵琮一封密笺,没有多言,转身上马便去了。
“他给了你什么?”纪殊静静看着赵琮将密笺收好,才问。
“一些秘要。”赵琮声音放轻了些,“你说彭旭借采买之便为淳王豢江南私兵,江南人多眼杂他尚敢如此,梁州巴蜀险道岂不更为猖狂?”
纪殊微微垂眼:“袁问寻到了淳王在梁州的私兵?”
“是,都在这封密笺中,只是现在还不是公之于众的时候。”赵琮深深吸了口气,默然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中毒一事,可曾告诉过万嵎?”
“他应该还不知有此事。”纪殊抿了抿唇,鸦羽般浓黑长睫轻颤,“也没必要告诉他。”
二人静默片刻,周遭只余风过竹林簌簌作响。
', ' ')('“近日我将此事从头至尾梳理过多次,总觉得有三处疑云难以解释。”赵琮缓缓轻声道:“淳王为和要如此大动干戈,以至于豢养私兵?若有风声走漏,当以谋逆叛反处,这可是死罪。此为其一。淳王究竟与万嵎有何过节,非要置万嵎于死地,作恨之入骨态?据我所知,二人并无甚交集。此为其二。再有,淳王设伏暗杀万嵎不成,也知‘消魂散’是用在你身上,为何还要怂恿阮妍来对你暗施助药?若万嵎对你……并无情意可言,此举对他便是百害而无利。”
昌宏帝近来龙体每况愈下而国本未立,上京一众皇子中,唯有四皇子谦王与六皇子淳王生为榫君,依循古制,储君应从二位中择一而出。然,谦王先时与一多病缠身的卯卿结契合一后,便与王妃移至京郊磐山脚下一处静庄伴他养病去了,多年不问朝政,现下京中得势的也是淳王,按理,他并不该如此铤而走险。
“大抵是想做两手准备吧。”纪殊思忖片刻,道:“结契合一,身死方可毁契。若是有朝一日谦王想通透了,存了心思要争储,淳王未必拗得过他。淳王心性……不成佛,便成魔,现下看来还是离成魔更近一些,圣上迟迟未立他为太子,想来也是顾忌着这一点。”
“那万嵎之事作何解释?淳王为何对他死咬不放?”赵琮凛眉微蹙,“淳王虽树敌众多,可纵观整个上京,让他如此恨之入骨的,似乎便只有万嵎了。”
“在此之前,淳王同万嵎应该有过一次交集……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纪殊轻叹一口气,“至于助药一事,我暂且想不出什么,你如何看?”
“不好说。”赵琮眉蹙得更深,“我总觉得淳王手中有解药。”
“解药?”纪殊眉梢微挑。
“是。”赵琮摸了摸下颌,揣摩片刻,道:“只是隐隐有些猜测,他似乎在赌,解药便是其中筹码,可助他出奇制胜,亦可使他万劫不复。”
“无论如何……”纪殊顿了顿,“解不解药我已不再强求了,你本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若你和袁问此番动作被淳王知晓,定会……”
“我说了,我总会有办法的。”赵琮低低笑了一声,哄小孩一般揪了揪他的耳朵,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纪殊赵琮二人相行走出竹馆,沿着来时弯弯绕绕幽林曲径漫步,一刻钟后方行至天街江堤边,商铺林立,行人熙攘。围在竹馆四周的暗卫们见赵琮已经出来了,便悄声隐去,匿于人群,跟在两人身后。
暮日西坠,残霞染红一池江水,橙澄余晖晕在脸上,身后日影长如望不见顶端的细竿,游人去去来来,人影便重重叠叠交相掩映。街道两侧是各色摊铺,小到扇坠头钗,汗巾腰带,大到青瓶白瓷,字画长卷,以及各种点心吃食,应有尽有,叫卖吆喝此起彼伏。
来时马车停在天街另一头,两人往天街尽头走去。赵琮静静听了几声小贩吆喝,忽然开口问:“他待你如何?”
“如何也好,不如何也罢,他一开始就恨我,如今横竖也只是如此了。”纪殊笑了笑,“他动了纳妾的心思,我也不好说什么。我只是怕,先前我对阮怡棠说了一番重话,待我去后,她定不会善待我孩儿。”
赵琮静了半晌,又问:“那你可恨他?”
“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即缘心迷,不能自悟,迷即为愚,悟即成智。那日在安慈寺夜会阮怡棠,我笑她驽钝愚妄,可反观之,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纪殊答非所问。
话毕,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挑起眼前幕离雪纱朝远处凝望了半刻,旋即对赵琮抿唇一笑:“你在此处等等,我去去就来。”说完便朝对面的铺子走了过去,眨眼间功夫便湮没在来往行人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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