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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水榭亭台,绿荫环绕,小荷尖尖,蜻蜓点水。夏风草木熏,暖意盎然,纪梦媛抬手轻轻撩拨了一下耳鬓碎发,表情有些局促。
正堂喧杂人声隔墙而来,觥筹交错和乐融融便恍若隔世,唯有近处蝉鸣声声入耳真实。
“四哥,我把你叫出来,是有话同你说……”纪梦媛叹息一声,犹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悄悄抬眸瞧了一眼纪殊,正对上他平和的目光,又急忙低下头去。
二人年纪相差不多,纪家已为纪梦媛说好了亲事,看好了日子,再过数月,她便也迎来了自己的成婚大喜。
纪梦媛虽身出嫡脉,又是被千恩万宠在掌心的小女儿,却自小跟从儒师习书,思虑纯正,也并无仗势欺人的骄横傲性,长兄长姐年龄都大一些,因而她幼时同四哥最是亲近。可到底嫡庶有别,加之及笄之后,纪梦媛多是跟着孙氏身旁出入,因而年龄愈长,两人之间交集愈少,此一时相顾,也有些无言。
“你说吧。”纪殊道。
“前几日,我无意中听闻爹娘密谈,便全都知晓了——你嫁给万将军一事,都是、都是……”一语未尽,其余话音已是哽在喉中。纪梦媛脸上倏然淌下两滴清泪,呜咽不止,泣不成声。
纪殊心中了然七八分,纪梦媛此番话语究竟何意,无非是朝堂上那点弯弯绕绕的勾心斗角波及后院儿女,他成了纪梦媛的替罪羊。昔日圣上赐婚,原是将嫡女纪梦媛指给万嵎,纪家以纪梦媛已说成亲事为由推却了,这桩婚事便落到了纪殊头上。
纪殊松了口气,扶着梦媛坐到一旁的石凳上,从怀中掏出一方细帕,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将帕子递给她:“擦擦泪。”
纪梦媛停缓片刻,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星点泪光,又继续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若不是爹娘为了救我,你与赵大哥……”
纪殊抿了抿唇,沉寂半晌,也只能安慰道:“昨日种种已成过往。我如今这般,也不错。”
身后转角处,一丛绿竹迎着风簌簌而动。各路人马相继而来同他推杯换盏,万嵎在席上少有推辞,这时已是感到有些吃力,恰好瞧见纪殊坐席空着,便想着出来寻他,顺带透透气。
隐隐约约间,听见有人细语交谈,更有女子低声啜泣。非礼勿听,万嵎正想绕开回避到一旁,却听见一个极熟悉的声音——
“……不必再提,你只当未曾听闻过此事,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风风光光嫁进戚家便是。”
另一人止住抽泣,半晌又道:“可我这几日总觉得良心不安,不停地想,你在那个地方该是过着什么样的苦日子……这些罪都是你代我受的,我……我老是梦见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四哥都把自己那份让给我,碰掉了父亲的砚台,四哥也替我顶罪,还挨了先生一顿戒尺……可过了这么些年,我还是……”
回往昔年岁月,不禁让人有物是人非之感。纪梦媛说着说着,鼻尖又是泛起一片酸涩。
万嵎听了八九分,剑眉缓缓蹙起,思忖片刻,仍是转过身,将密密匝匝的竹枝拨开些许。影影绰绰间看见,坐在一旁纳凉小亭的二人中,正有一人,身着黛蓝长衫,系带松散,外披一身月白轻纱,衬得人形如瘦竹,气似幽兰,目光再往下移些许,便可发现他小腹处并不太明显的隆起,这正是纪殊。
“苦日子也罢,好日子也罢,总归是要到头了。何况……”纪殊顿了些许,又轻道:“他待我也不算太差。”
(四十)
纪殊再回到正堂时,酒席已近尾声,桌案上略有些杯盘狼藉。万嵎仍坐在原先的位置上,神色平和,只是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酒气,醇香浓厚,搀着他独有的气息,让人感到没由来的安心。
纪殊走过去,坐在万嵎身侧,万嵎平静地注视他,目光有些深邃,半晌方开口问道:“刚才去哪儿了?”
“里头闷,出去透透气。”纪殊淡淡一笑,“顺便和五妹说了两句话。”
万嵎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家宴结束之后,万嵎让管事把这次回门带的礼给众人分了下去,男男女女珠钗宝饰都少不了,就连家仆每人也能得二两赏钱,一时间纪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对出手阔绰的新姑爷纷纷青眼有加。
临行之前,纪正霆对二人说了些夫妻间自当相扶相持、以和为贵的体面话,纪殊万嵎二人都默默听着,就在本以为话已言尽,正欲道谢离去之时,孙氏又倏然开口道:“殊儿,你既已嫁作人妇,自当有贤妻的样子,如今又这般怀了身子,更应学学如何相夫教子、操持家事。凡事需谨言慎行,以夫君之意为先,有些小孩子脾性切记要收敛,切不可多有冲撞。另有,那些外面的朋友当断且断,莫坏了自己名声。”
寻常长辈如此同小辈嘱咐倒也不奇怪,只是孙氏到底并非纪殊的娘亲,从小也关系疏远,故而这番话听起来少了几分脉脉舐犊柔情,话里话外多了几分管教归束之感,更像是生硬的训诫。
纪殊默默听着,悄悄抬眸瞧了一眼身旁的万嵎,许久才应了一
', ' ')('声“是”。
二人驾车回府时,已是残阳如血,日暮西坠。马车踏在青石板上略有些颠簸,纪殊背靠车壁,闭上眼,静静听此车轮辘辘之声。
忽然,一片温热干燥的触感轻覆在额头上,纪殊缓缓睁开眼,正对上的是万嵎漆黑的眼瞳,眸光颇为深邃,似是有重重心事,思虑繁杂,又似一片饱含无尽柔情与眷恋的渊薮,引人甘愿堕入其中。
近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身着衣衫也轻薄不少,万嵎总担心他一时不察染上风寒。此刻纪殊额温如常,并不似有发热之症,万嵎于是收回手,只轻声问道:“累了?”
“嗯,”纪殊看着他的眼睛,渐渐觉得意识有些难以聚拢的涣散,思绪漾至千里之外。万嵎的眼神总是让他产生错觉,仿佛此间爱、此间欲、此间深情,自始便为纪殊所生,而非因与阮怡棠爱而不得、方无可奈何转移到他身上,亦非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老嬷嬷说,我出生时,娘亲受了很大的罪,血流竟漫出门槛……虽最后止住了血,捡回一命,可到底气血极亏,她没撑到我百日便撒手人寰了。小时候,家里的哥哥姐姐们不待见我,说我是丧门星,克死了我娘亲。”他闭了闭眼,话语便似云朵般轻轻从唇边飘出:“……出嫁那日,我坐在轿里,不敢睁开眼睛。从纪家到万府的路那么长……我耳朵里只听见马蹄车辘之声,心中想到前人所写的诗句——‘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为何想到这句诗。”万嵎问。
“我在想,若我娘亲仍活着,出嫁那日她会不会也来送我。”纪殊又睁开眼,侧着头看他,一双清清亮亮的眼中盛有浅浅笑意,“若她泉下知晓我要嫁的人是当朝赫赫有名的万大将军,不知会不会十分骄傲自得。”
万嵎静静听完,伸出手将纪殊略有些许微凉的手拢在掌中,道:“累了就睡一会儿吧,醒来也该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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