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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纪来了?”迈入同仁堂,前台李掌柜便抬眼招呼了一声儿,见到纪殊愁云惨淡般的脸色,与身旁无忧无虑的施阳大相径庭,便笑道,“今儿怎么愁眉苦脸的。”
“路上头晕了一阵。”纪殊笑笑,轻声带过。
“没事儿吧?可吃了药?”
“吃了才好的,现在没事了。”纪殊摘下幕离,轻轻晃了晃脑袋,便向后厅走去。掌柜见了,又说:“昨儿夜里晓峰闹肚子了,今日是恐怕起不来床了。”
施晓峰便是同仁堂施老师傅的亲孙儿。因老师傅的长子无心学医,常年四处行商;次子又是科考出身,去了荆楚做官爷,施老师傅便把一门心思全权寄托在孙儿身上,将他带在身边,将来亲授医术,好接自个儿的班。
只是如今晓峰年纪比骁儿还小些,同他说那些个药草医道他也记不得,于是便请纪殊来教他一些字形声韵、文章句读,学习识字读书,日后也不至于目不识丁。
听到掌柜一番话,纪殊讶然:“怎么突然闹起肚子来?”昨儿给施晓峰授课时,他倒是还活蹦乱跳的。
掌柜摆摆手:“嗨,还不是偷偷跑外头买零嘴儿吃闹的。外头那小摊小铺的东西哪能干净啊!吃了八成得坏肚子。小纪你也记着,可别让你家那小子也贪嘴了。”
“行,”纪殊浅笑着一口答应,随即又将幕离重新戴上,“那让晓峰休息一日。待会人多不便,我这个不识医术之人,就先行一步了。”
掌柜点点头,又让施阳给纪殊拿了些裨补滋养的红参片,说是泡茶、炖汤、含化皆有补益,纪殊谢过之后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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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医馆,靖和街上也逐渐热闹了起来。纪殊深吸了口气,到穆氏钱庄兑了些银碎,又去金瑞祥挑了只玻种水碧的翡翠镯子,装在镂花的黄梨木椟中,包起细绢仔细藏好了,才往冯家府邸进发。
走了小半天才到冯府边儿上。此时已是日近晌午,太阳火辣辣地晒着,他匆匆擦了汗,往大宅正门走去,不出意外被门口当差的扈兵拦下了:“干什么的?”
“我找冯老爷,有一事相求。”扈兵语气不善,纪殊倒还心平气和。
那扈兵恣肆地上下打量了纪殊一番,蔑声问道:“可有名帖在身?”
稍有权势者,轻易不见生人。来者拜谒前需得先投刺名帖,上书自述是何许人也、如今身任何职、今日谒见所为何事,或有何等天赋异禀但求赏识。官权相结,低位者为求带挈、荫庇,常投名自荐,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在那扈兵戏谑的目光中,纪殊摇了摇头。他所求之事并非升官发财,自然没有备着名帖。更何况,他无官无职,乃是“闲人”之辈,又谈何名帖。
扈兵见他穿着素简,又出身无名,更是毫不客气:“既然如此,那便请回吧。”
“爷,好歹通融通融。”纪殊笑笑,从袖中摸出些碎银递将过去。出门在外,少不得打点耗去些银两,这道理纪殊自然也懂。只是那扈兵低头一看,鄙夷哼笑,拍开纪殊的手,碎银便掉落在地,四散滚远了,“才这点东西,你当打发叫花子呢?”
纪殊笑意一刹便僵住了,扈兵见状,也不伺候了,叫嚷着推搡让他走开。纪殊咬咬牙,没曾去拣地上掉的那些,又拿出十两银子,“爷不用嫌少,我这儿多的是。”
如今庆和年间,十两银子,足抵普通老百姓一整年起居吃穿的用度。
扈兵一时眼睛都看直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将十两银子揣好,转头便换上笑脸相迎:“好说好说,你且将你的名姓、所办何事一并告诉我,我这就给你进去问问老爷。”
“姓纪名殊,家中小儿在鸿渐斋就学,你这么说冯老爷便清楚了。”
……
扈兵进府通报来客后,纪殊在紧闭的冯宅大门外等了许久。等了半天,才见那当差的扈兵姗姗来迟:“对不住了,今日老爷不在府上,你请改日再来吧。”
“老爷是不在,还是不愿见我?”纪殊暗中握紧了拳,面上却仍是笑,“你收了银子,拿钱办事,总得给个准信儿不是?”
扈兵陪着笑,为难道:“这……老爷真不在。”
话既说是如此,纪殊也不得再强求什么。人微言轻,只能老老实实打道回府。
奇怪的是,后头连着三天,他再到冯府求见,冯豫祥皆闭门不待,明摆着是有意让他碰一鼻子灰。
前一日送出去说是给冯大夫人的翡翠贵妃镯,后一日也被打碎了再送回来,可见是软硬不吃、毫不领情。
纪殊叹了口气,冯豫祥这是打算和一个未及齿龀的小儿犟到底,心胸气量也未免太狭隘了些。
再是无可奈何,却也只能这般。
冯家家底乃是江南千亩良田,其在金陵城中置办的庄子、铺子亦不在少数,已经称得上富甲一方;加之冯修仪加入皇家,在宫中颇得圣宠,连着亲父兄也封得要职。
冯家可谓手握钱权之势,在这金陵城就是横着走也无人敢置喙,更何况要一个小小的私塾
', ' ')('子弟卷铺盖滚回家呢。
不念鸿渐斋便罢了,寻个普普通通的小书院也还不错。纪殊妥协了,思来想去,其实他也并非要骁儿高中状元、蟾宫折桂、封官授爵……读书无非是为了明晰世理,知人知事,至于科考成名与否,倒还是其次。若是如此,鸿渐不鸿渐的,也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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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两天,吃零嘴儿闹坏肚子的施晓峰便又活蹦乱跳了。给晓峰教完了今日要念的书,差不多已是照日西斜。纪殊从同仁堂走出来,与寻常一般往家里赶。
如今又快到了荔枝挂熟枝头的季节,沿路也时不时能看见挑担叫卖的小贩吆喝不断。骁儿爱吃荔枝,纪殊心里便盘算着给他带一些回去。
“老伯,这荔枝怎么卖?”
挑担的老伯满头是汗,一边用肩上的巾子胡乱擦着脸,一边憨笑道:“单按捆算的,一文钱两捆,可甜了。”
说着,老伯将担子撂下供纪殊挑选,这时节不仅有荔枝,杏子也正当其市。纪殊挑了一捆最大最红的,正想着要不要也捎上些杏子,身后忽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你就是纪殊?”
纪殊回头,正对上个从未见过的赤膊彪汉,杂乱的髯须自耳下疯长了半张脸,粗眉细眼,满脸横肉,逆着天光端的一看有些瘆人。他心中疑惑,也有些慌张,只道:“我是纪殊,敢问有何贵干?”
赤膊彪汉二话不说便狠狠拽过他的手腕,一拉一扯,险些把他疼出了眼泪。
“你是谁?放、放手!”纪殊不断挣扎,却仍是被彪汉生拉硬拽拖着走。
天色渐暗,这时段街坊邻居都已归家,路上行人寥寥,那卖荔枝的老伯见状,吓得不敢上前,转身挑担便走了。“放开我!”纪殊心越来越沉,只是踢打叫嚷也无济于事,那彪汉力道大得吓人,自己三拳两脚宛如儿戏。
“老实点!”彪汉子的手如生钳一般紧紧箍着纪殊腕部,丝毫不肯松懈。眼见被越拖越远,纪殊趁其不备,狠下心一口咬上那粗壮如老树的小臂。
只听彪汉子“啊——”一声痛叫,纪殊趁他松劲儿的片刻快速挣脱开来,转身便要逃。谁知才跑几步,前头又赶来另一个亡命徒扮相的人,黑布蒙住了大半张脸,仅留凶光尽露的双眼,手中还抓着一把短刃。纪殊停住脚,回头一看,身后那彪汉也已紧追了上来。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遭人暗算了:“是谁派你们来的?”
持刀那人阴笑:“在金陵,敢惹冯家的人可不多。”
“还真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了。”纪殊咬牙冷道。虽料到了大抵是冯豫祥之意,可眼下敌众我寡,生死未卜,他也只能捏一把冷汗。
忽地“啪”一声,还来不及反应,纪殊便眼前一黑,身后那彪汉用麻袋一把将人罩住,劈手便是一刀,狠狠打在后颈,痛的他当即便倒地不起,四肢百骸皆疼得无力。
“放心,也并非要取你性命,只是给你个教训罢了……给我打!”
满眼漆黑中,纪殊动弹不得,拳打脚踢之下,痛意在胸腹腿脚、肩背臂膀周身各处狠狠炸开,一次次疼得他倒吸冷气,出了满身冷汗,除了蜷成一团之外,连放声呼救都无力做到。
“呃嗯……”忽地,一股猛力正正踹中腰腹,刹那间腥甜从抽痛不止的腹中猛然翻涌而上,纪殊死死咬着唇,仍是忍不住咳呕出一滩血水,耳中嗡鸣不断,神思也逐渐混沌。
“竟然连冯家的小少爷也敢动,打!狠狠打!倒要让他看看,在金陵谁惹得、谁惹不得!”太疼了,万般折磨中,他只想阖上眼,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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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渐渐静了下来,似乎都已没了人。
这时候,天色定然黑透了吧,也不知自己迟迟未归,骁儿会不会害怕……
纪殊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轻得似乎要飘上云端,蓦地一霎,又忽然落入一个滚烫柔软之处。他一会儿梦到儿时雪夜里的暖炕,一会儿仿佛看见红彤彤漫天的茜色,有人高声唱和“天降素雪兆祥瑞,地承良人共白头”,一会儿又听到“曈儿”、“曈儿”的声声呢喃……
真累啊……纪殊眼一闭,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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