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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分享同一个妄想,等于两个人一起陷入同一程度的疯狂。——二联性精神病】
司博士和梁悦颜的对话持续时间很短,又像很长。荆素棠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梁悦颜只抽了一口的那根烟燃到了尽头,司博士严肃告诫梁悦颜“不许不接我电话”,梁悦颜以“知道了”终结这段对话。
高跟鞋的声音徘徊几步后远去。梁悦颜站在原地,她低着头,像一道孤单的影子。
于是荆素棠走过去,他的影子落在梁悦颜的身边。
梁悦颜用她深海一样的眼睛看向他,从和司博士的对话之始她就一直都面对他的方向——她自然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状似不经意的靠近其实不过是掩耳盗铃的戏码,他们都不是瞎子。漆黑的海面平静而清澈,像要把他吸进去,她开口:“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围绕着他们的空气变得静默胶着。
如何定义理智,社会学意义的理智和人心的理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理智?理智的人是不是就不会发疯?理智的时候是不是总能作出正确的决定?那么什么是正确的决定?很小的时候荆素棠就这么问自己,一个问题衍生出成千上万个问题,没有一本书会告诉他答案,再强大的搜索引擎也做不到。他清晰感觉到意识里有个古井,上方悬着一个生锈的转轴,发出“吱呀”的声音,有什么从古井的最深处慢慢升上来,木桶里盛着一泓清澈的井水,是他的理智。
“我送你回家?”理智是支撑荆素棠说出这句话的燃料。
梁悦颜弯了弯唇角,露出似是无奈的一个浅淡微笑。
“好。”
目的地再熟悉不过,这段路早就已经不需要导航。他们默契地看着车窗的前方,没有目光交汇。
荆素棠打开电台,跳过四平八稳的正点新闻,跳过故作戏剧性的体育播报,下一个频道里主持和嘉宾的闲聊刚好到达尾声,吉他的前奏像潮汐一样响起。
“《傲骨之战》里有一句台词:‘人孤独的时候会不顾一切。’节目的最后,我祝愿大家不再孤独,不要因为孤独而不顾一切,或者……去找到一个你愿意为之不顾一切的人。”
荆素棠有一瞬间地走神,大脑的保护机制促使他稍稍松开油门,卡宴的速度变慢一些。舷窗上挂着雨点,模糊窗外的道路。
在和弦和鼓点里,荆素棠听到一句歌词。
“Weain’tnevergettingolder.”【我们永远不会老去。】
本想着只送到小区门口,却变成他牵着袁炀走在回401的楼梯上,方才遇上的日托班姑娘对他说今天日托班看了《玩具总动员》,炀炀很喜欢,他朝那姑娘笑说孩子都喜欢看这个。二楼的灯泡坏了,孩子走得踉跄,荆素棠把袁炀抱起来,孩子自然地搂住他的脖颈,孩子的头发软,戳在他的侧脸,有一股儿童牛奶的味道。
偷了别人的生活,偷了别人的身份,重复的偷窃被称为惯犯。
在三楼的楼梯拐弯处,梁悦颜侧头奇异地看向荆素棠。
荆素棠问:“怎么了?”
“炀炀是真的喜欢您。”梁悦颜摇摇头,她看了看袁炀,很自然地对荆素棠说,“他不喜欢被我抱。”
顿了一秒,她似是有些落寞地说:“没有人喜欢被我抱。”
荆素棠蓦地想起和梁悦颜的两次拥抱,在电梯里的一次,在车里的一次。记忆是鲜活的。普通的记忆只有影像,回忆起来就像观看一场默片。拥抱不一样,需要调用到所有感官,以致于每次想起来他都如同再次被拥抱,胸口发闷,像有一群毛虫在结茧,又像有蜗牛缓慢爬过,用上万颗软牙啃咬。
这是一种接近荒诞的感觉。
他们在写有401的门牌前停下,梁悦颜在包里找到钥匙,钥匙在包里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梁悦颜找到正确的钥匙,解除繁琐,把门打开。有足够的时间让荆素棠道别,可是他没有。
打开的门后依然一片黑暗。这片黑暗令人不安,荆素棠抱着袁炀,回到家的袁炀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跑回房间拿玩具来玩。荆素棠没有留下的借口,但他依然沉默地跟在梁悦颜身后。
“家里还有荞麦面。我们煮冷面吃好不好?”梁悦颜走进门里,这一刻她被黑暗笼罩。
梁悦颜说过她的家人还活着,现在呢?
“好。”荆素棠回答,“我喜欢吃冷面。”
梁悦颜把灯打开,一片令人安心的秩序感。
“蛋要全熟,还是太阳蛋?”
“太阳蛋。”
“好的。有忌口吗,葱花和香菜?”
“都吃。”
“好。”
“我来帮忙。”
“先帮我把黄瓜、西红柿和梨切丝。”
“好。”
给荆素棠的刀依然是他之前用过的,稍大一些的刀。刀背向着他。他接过来,手心贴合刀柄。他在帮忙准备晚饭。他机械化地完成切割。
梁悦颜
', ' ')('就站在他身边,灵巧地用双立人刀把整块的牛肉从骨头上剃下来,将肉切成薄片。牛肉有筋,她把握的角度刚刚好,力量在汇合在刀锋,切断肉的肌理。荆素棠想到陈风尸体的照片,喉咙上翻卷的皮肉。
“您的刀工真好。”梁悦颜说。
牛骨被做成汤,梁悦颜拿出量勺,调味品按照精确的配比放进汤里搅匀,做成冷面的汤汁。香气从摇晃的面汤里逸出来,足以调动人类的饥饿感。她做炸药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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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中央放着用冷面汁和泡菜拌过的蔬菜丝。冷面每人一碗。袁炀的那碗用他专用的蓝色小碗来装,顶上是全熟的荷包蛋。梁悦颜的那一碗汤汁更多些,顶上是个炒蛋。而荆素棠面前的那一碗面更多些,太阳蛋半熟的蛋黄被顶到海拔最高的位置,摇摇欲坠,吹弹可破。
蛋液的味道浓厚,和荆素棠的想象一样。
他饥饿得太久,从第一口开始就没法控制自己,汤底的酸甜刺激味蕾,过了冰水的荞麦面的口感柔软又有嚼劲,他吃了满满一大口,囫囵地嚼了几下吞下,差点被呛住,然后又吃了满满一大口。
“太好吃了。”荆素棠说这句话的时候嘴巴鼓鼓的,袁炀咯咯地笑起来。
梁悦颜夹了一箸拌菜放在他的碗里,她柔声说:“慢慢吃。”
晚餐很快结束。荆素棠帮忙把碗都洗好,袁炀趁梁悦颜没发现跑进了厨房,刚洗完澡穿着睡衣的孩子跳起来拉了拉荆素棠的衣袖。荆素棠低头看见他拿着一本绘本,绘本的封面写着《猜猜我有多爱你》,下面还画着两只兔子。
“荆叔叔!”
“嗯?炀炀怎么啦?”荆素棠不自觉地把声音放柔。
“我们一起读绘本好不好?”袁炀问。
荆素棠本来应该在洗完碗之后离开的,可是他没有。他和梁悦颜坐在袁炀的床边,故事很快念完,故事里的大兔子躺在小兔子身边,对小兔子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来。”
荆素棠合上绘本,袁炀睡着了,他摸了摸袁炀的头。
他终于说出道别:“梁女士,我该走了。明天……我来接你。”
梁悦颜定定地看着他,就像深夜温柔的海浪里倒映着满月,荆素棠被下了魔咒,她慢慢靠近他,即使不需要任何触碰,她身上也像是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他因此无法动弹。
“律师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他的灵魂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充满蛊惑意味的女中音,她困惑,又苦恼,“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荆素棠没办法回答她,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当是我疯了。”
梁悦颜叹一口气,她向前倾身,微凉的嘴唇亲吻在荆素棠的侧脸。
“晚安,律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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