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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光到时外祖母还未醒来,舅舅看她状态不佳,又听宗浮说及她的身体,便唤来特为外祖母请的大夫要给祈光瞧瞧。
“舅舅放心,多亏有蔺五和宗先生,我已好了许多。”祈光不好拒绝舅舅好意,静待这位大夫为她摸脉问诊。
这竟是位年轻的女子,她半脸覆纱,只留一双美目在外,眉眼不似中原人。
徐令见祈光目露好奇,在她身侧悄声解释:“这位是林娘子,今年小卢将军送回来的,她医术极好。”
诊脉过后林大夫并未轻下结论,她请求看一看祈光背后伤口。卢镝立刻屏退所有人,为二人留出了空间。
“这是宗先生处理过的吧,外伤么,他最擅长了。”林大夫的确有外族口音,她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一罐药膏,“但女子的身体,须得好好呵护。”
祈光的身份只有府中数人知晓,林大夫只将她当卢氏亲族,说话也随意了些。
虽没亲眼见识到自己的伤口,但祈光猜测必定不好看。她不是以色侍人的身份,但谁人都不想留个狰狞伤疤在身上。
林大夫动作轻柔,那药膏冰冰凉凉,触及伤口隐有刺痛,随即便麻酥酥的。待她涂抹完毕,便将罐子留在了屋内桌上。
“此药每日一外敷。”林大夫退了两步,却没有出去的意思。
祈光穿好衣衫,问:“林大夫还有什么要嘱托的?”
“您可知晓自己的病情?”林大夫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实话,“您是……石女?”
这个词语……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了。祈光缓缓抬眼,没有回答她。
祈光早产,甫一出生就被产婆断言是个石女。她的身体与正常女子无异,可她永不能生育。因着这个原因,她自小身体便弱,所受之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是母后最大的心病,祈光出生时所有知道此事的太医和宫仆一律被处死。母后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连父皇都以为只是因为那些人耽搁时辰误了皇后生产。
这算得上是皇族密辛,祈光心中已有杀意。
林大夫却无察觉,继续道:“看来是了。那您更要注意身体,旁人冬日落水尚会大病一场,您若不多加注意,怕会落下更深的病根。”
“我这就去翻翻方子,应当有一副方子恰适合你用。”一谈到病情林大夫说话都利索不少,她眼中似有光。
祈光面无表情,她犹记得幼时母后每每为她寻来大夫,那些人总会或多或少地露出惊异神色,最终都不知所踪。
“您可不要讳疾忌医。”林大夫以为她不愿意吃药,“这病没什么的,在我居住过的部落,女人们甚至有人想得这病。”
“有时候,生育对于女人来说是惩罚呢。”
林大夫磕磕巴巴地表达,但祈光能懂她的意思。
“那就多谢林大夫了,药我会吃吃看的。”
祈光转而问起外祖母的病情,此事便轻轻揭过了。
临近晌午,外祖母醒了,那头下人们伺候老夫人穿衣洗漱,祈光这头已接到消息,准备前去拜见。
府中早备好新衣袍,侍奉祈光的奴婢为她稍作妆画,看起来气色好了些。
“头发……暂不拆了。”祈光看着镜中人,选了素净的饰品。
舅舅在门口候着她,二人一同向外祖母居住的院落行去。
祈光刚刚已在林大夫口中得知外祖母病情,肺病形成的顽疾已无治愈可能,光凭良药吊着。除此之外,外祖母清醒时思及早逝的女儿和久不得见的外孙女儿,总是以泪洗面。心病更难医。
“为何外祖母最初患病时未及时救治呢?”祈光没有埋怨之意,她猜到是什么原因,只是她想从舅舅口中得到答案。
卢镝苦笑,他已不是当年那个驰骋疆场的大元帅,曾经高大的身形在肃州日日的凛冽寒风中变得佝偻。
“那时陛下尤为在意肃州,苍峻山脚甚至有精兵把守。肃州但凡飞出一只鸟儿都得让他们射落下来……”
祈光神情冷凝,卢氏刚刚迁来肃州时,她恨极了祈明,却要在他面前虚与委蛇。祈明面子上受着,原来背地里对卢氏这般施压。
“殿下,为了卢氏,您在京城受苦了。”卢镝并无怨恨,这些年肃州与京城少有交流,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祈光一定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保全了卢氏。
祈明登基之前有一小拨人曾提到过祈光也可继承大统,这些人所在的家族在尘埃落定后或被定罪处死、或遭流放。卢氏握有重兵,作为祈光背后最硬的靠山,竟然只是卸了兵权,迁往他处。祈光答应了祈明什么,才让那个杀红眼的少年帝王刀下留人?
舅甥二人初见,心中都满怀对彼此的愧疚和心疼。
行至外祖母卧房门前,一位老嬷嬷已在等着。
“奴婢见过殿下。”老嬷嬷眼中噙泪,行礼后忍不住去看祈光的模样,“殿下的眼睛……真与小姐生得一模一样。”
她口中的小姐,正是母后。这位是外祖母的贴身
', ' ')('嬷嬷,曾做过母后的乳娘。
老嬷嬷擦去眼泪,道了几句殿下莫怪,又言:“老夫人如今糊涂了,她若说了什么,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祈光心中一酸,点头知道了。
“老夫人,殿下看您来了。”老嬷嬷在前带路,一进房间,祈光便闻到一股药味。
榻上的老人目光呆滞,她满头白发,面上愁苦,罩着浓浓病气。
这不是祈光记忆中的外祖母……外祖母生于武将之家,曾与外祖父并肩作战,便是分别前最后一面她还身体康健,如今……如今怎么瘦弱到不成人形。
祈光趔趄一步,幸而嬷嬷扶住了她。
老人发出意味不明的嗯声,她转头看来,祈光强忍住泪意,挤出抹笑。
“外祖母,我是安儿。”
“安儿?”
这是母后为她起的乳名,愿她平安康健。
“安儿不是在京城吗?”老人目光游移,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
她低声喃喃着京城,突然伸手抓住祈光肩头,笑道:“从京城来的……我知道了,你是铃铛儿。”
母后单名一个铃字,只有外祖母会唤她铃铛儿。
祈光再也忍不住眼泪,伏在榻边呜咽哭泣。
外祖母已不记得她了,只记得母后。可母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外边传来清扫积雪的声音,动静并不大,偶有奴仆低声说话。
祈光醒了,她这阵子总醒得早,或许是肃州一直下着大雪,雪声扑簌扰她安眠,或许是伤口疼痛,引得旧病齐发。
天灰蒙蒙的,再过一会儿才会亮。祈光靠在榻边,看着窗外。现状总归是好的,她离开了京城、离开了祈明,再次见到了亲人们。
祈光轻轻环住了膝盖,她闭上眼,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雪封山拦得住祈明一时,待开春后道路无阻,他若一纸圣旨飞来,她难道还可抗旨不遵吗?她有这勇气,可现在她背后有卢氏众人,祈明更好以此来拿捏她。
镇北军的旧部仍在,但天下安定,祈光所学的为君之道教她不能随意搅弄风云。
但祈光绝对不是被祈明拴着的狗,溜一圈还得回去。如果暂时没有其他办法,那她只能逃,如果肃州不够远,那她就逃到更远处。
要是祈明只当她是姐姐,将她赶到封地去就好了。祈光随即便觉这个念头可笑,若只是姐弟关系,祈明登基后第一个开刀的就是她了。
此局难解啊,祈光越想越头疼,叫了声蔺五。
男人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祈光眼前,蔺五好似又变成了祈光的影子,默不作声,也无处不在。
祈光叫他去林大夫那里取药丸。林大夫特制的止痛药好用极了,只是她讲明吃多了会有瘾,故而控制每次的剂量,祈光只好吃完了再问她要。
蔺五动作很快,他携着满身寒气再出现,将药瓶递给祈光。
“你这阵子在做什么?可见到熟悉的人?”祈光咽下一丸,静待药效发挥,也得空问候蔺五一句。
她前一日唤蔺五时出现的是个生面孔,祈光没问那人蔺五去了何处,今日刚好问问本人。
“久未回暗卫总部,述职耗费了些时间,请殿下责罚。”蔺五当即跪地,祈光瞟到他肩上未化的落雪。
“你是我的暗卫,我是你的主子,你有什么好向别人述职的?”祈光敏锐极了,她立刻发问,语气淡淡,蔺五被戳破谎言后沉默了片刻。
“属下是去领罚。”
原来如此,祈光又问:“何罪之有,谁人罚你?”
蔺五行了大礼,他跪伏在地,声音发闷:“属下自罚,不该置殿下于险境,不该让殿下受伤,不该……逾越。”
他的后脖颈这样看着倒是纤细易碎,仿佛一头猛兽展露出了最脆弱的地方。
每个部下、奴仆在祈光面前都是卑微的,可能因为这是蔺五,他的强大让他的臣服令祈光更觉愉悦。
她生来如此,皇室的身份让她高高在上。但人心隔肚皮,祈光不是瞎子,她看得出谁人是真心愿跪倒在她脚下。
祈光的心情因着蔺五变得好极了。
蔺五没有动弹,他仍静静跪伏在地。
“你受了什么罚?这刑罚的尺度该怎么掌握呢,要是伤得狠了,你岂不是不能再跟着我?”祈光有心逗弄他,声音一沉,像发怒的样子。
果然,蔺五的身体僵住了,他有些急切地摇摇头,解释道:“暗卫的惩罚皆有专人监管,断不会因此影响到平日当差。”
祈光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追问道:“如此说来,你那时为何不在?”
“本宫唤你,出现的却是旁人,你啊……”
“真是失职。”
蔺五因这四个字失了神。那日他因心底不安多领了刑罚,一身狼狈见不得殿下,处理伤势耗费些时间,耽误了片刻功夫。
他是错了。但他自年少时便为了成为殿下的暗卫而努力,
', ' ')('如果他不能做殿下的暗卫,还能做什么呢?
蔺五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头颅低低埋下,双手高高奉上这柄凶器。
“请殿下赐死。”
祈光挑眉,这是什么逻辑?
她一脚踢开匕首,再用脚尖挑起蔺五的下颚。女子的脚娇嫩细腻,小小的圆甲垫在蔺五皮肤上,令他被蛊惑般抬起了头。
“怎么快哭了。”祈光收回脚,她凑近去看蔺五的脸,居然真被她抓住了蔺五眼底的水光。
蔺五总是平静的、无畏的面具突然出现裂缝时,竟莫名吸引祈光。
“原来你会哭的吗?”祈光像得了件新玩具,她有了劲头,光脚踩在绒毯上,在蔺五面前半蹲下来。
蔺五几乎紧挨着榻边跪着,没给祈光留多大余地,她便把蔺五的大腿当肉垫,小腿叠在他的大腿之上。
手指拂过蔺五薄薄的眼皮,停在他的眼角。祈光真的触到了一滴泪,只是刚落下眼眶便被她接住了。
她得意地举着手指在蔺五眼前晃悠,却不料蔺五突然伸手,将她拥进怀里。
祈光也曾这样被祈明抱过,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恨不得将祈明踹得远远的。可面对蔺五的拥抱,她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大概因为她永远相信蔺五不会伤害自己,这个怀抱不会让她窒息,所以她不拒绝。
“好大的胆子。”祈光贴在蔺五耳旁说话,发现他的耳朵倏尔红了。
蔺五松开手,道:“因为殿下没有不要我。”
“哇……”祈光发出喟叹,她与蔺五隔出点距离,再次打量这个不一样的蔺五。
“你好像团团。”
团团是祈光养的一只哈巴狗,十五岁时寿终正寝。狗儿最黏祈光,曾有一日见不到祈光就绝食的事迹,搞得祈光要把团团走哪儿带哪儿。
蔺五没有反驳祈光的话,或者说他从来不会反驳祈光。
不知怎么,方才还空荡荡在乱飞的心思安定了许多。祈光坐回榻边,道:“日后若不是真做错了事,无需惩戒自己。”
“喊丫头过来吧,不逗你玩了,我要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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