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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容用帕子擦净他腿间的黏腻,两个人又在温泉中泡了一阵子,才重新上榻,换好寝衣躺在柔软干燥的被子中。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么?”朦胧的灯火下,谢渊忽然轻声道。
“当然。”卿容笑了,“本来这些就是我无聊想拿来玩玩罢了。说不要,就是真的不要了。”
她一向直面自己的欲望。现在她更想得到的是谢渊。
“不过,我对阿渊做了那些事,阿渊怎么还能容忍我呢?”她像是微微叹息着问。
“……”谢渊沉默了许久。久到卿容觉得这个问题大概得不到结果,谢渊方很轻很轻地道:“我不知道。只是我对你……没有办法狠下心。”
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着,喉结滚动了两下,不再出一言。
卿容望着他,忽然回想起她翻脸的那一夜。他听到她说要嫁给他,并未像赶走移珠那样赶走她。
他说,与那无关。
而不是她怎么可能嫁给他。他的脸颊红了。
那些握着她手习字的朦胧烛光,那些看着她吃桂花糕,自己只尝几口的时候。
那些时候,他大概就是喜欢她的。
她现在只是对谢渊日渐温柔下来,一点点发觉自己似是喜欢他。
但是这些已经足够压过对重明山庄的掌控了。她想,她也许会越来越喜欢他的。
而她也想确认,当年的谢渊到底是如何想的?
“阿渊,我想问你一件事。”她说。
“当时我说,嫁给你就好了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又是长久的寂静。谢渊的声音隔了一阵响起,轻而哑。
“我在想,你是认真的么?重明山庄本身就不大看重身份,不过如果你想要,也可以寻一户合适的人家将你过继给他们,给你好的出身。”谢渊的声音渐渐轻下去,“然后就没有了。因为……我只来得及想到这里。”
然后,从隐秘的欢喜到猝然的噩梦。卿容也知道。
即便她觉得自己大概还没有那样喜欢他,她的心底仍有淡淡的抽痛与悔意。
谢渊静静闭着眼睛,像是因为回忆感到疲惫。
“我没办法原谅你,可是也无法拒绝你。”隔了须臾,他忽然很轻地道。
即便承受了那样糟糕的事,当她重新弯下眼睛唤他公子时,他依然悲哀地发现,那颗已经遍体鳞伤的心仍在隐隐跳动着。
他对她的回忆始于那一年的孟春。他去母亲处取一本古籍。
那一天天色像是透明,青得温润,青得透明,得像是能吸入人去。春风浩荡地吹过身畔,天地的空气清澈澄明,初初起了这一年的飞絮。纯白的,飘飞在空中。
天地寰宇,如此明亮,又如此透彻。
他沿着雨后的石径走着。穿过浅绿深红的小道。在朦胧和霭的春日中,那些有香气的,无香气的,有颜色的,无颜色的都落入眼底。
就在这时,他远远的望见一个人。
是一个年少的女子。她着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发如男子一般绾起,以一支木簪簪起。她似是左右瞧了瞧,并未注意到初初转过拐角的他,如画的眉目间露出一个狡黠明亮的笑意,踮起脚偷摘枝上的梨花。
她的衣袖滑落,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臂,雪白的梨花摇落在她发上肩上。然而她的手方握住枝条,另一面已经有脚步声。她于是遗憾地收回手,弯着眼睛很乖模样地笑着,正要离去,回头间却注意到他这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旁观者。
于是她有些诧异地飞快瞧了他一眼,竖起手指比了一个轻声的姿势“嘘”了一声,然后轻轻笑着,带着点类似孩子做了坏事被捉住的懊恼快步转过身走远了。
她的脚步那样轻盈,像是下一刻就会跑起来,却始终真切地走在温润的天色间。直到慢慢从重叠的花影间,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于是在那个湿润的清晨,看着她随着母亲走来时,他不知缘何有了些怔忡的欢喜,于是在他还没有察觉之时,他已然情不自禁的,微微的笑了。
现在想来,他能够远远察觉的脚步声,作为一个侍女的卿容同样远远听见了。这样的她,怎么会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呢。
卿容望着谢渊的脸。他的眉眼间忽然有些怀念的怔忡,然后又慢慢黯淡下来,被浅浅的悲伤取替。
于是她忽然对伤害了他这件事,第一次产生一种很真切的后悔。
“以后不要叫主人了。”她说,“只叫阿容好了。”
他的眼睛闭着,眼尾却一点点红起来,又有清澈透明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谢渊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双眼,像是无法面对这一刻。
“不哭了。”卿容难得有些笨拙地试图安慰他,却并无效果。最终她只好轻轻抱住谢渊亲掉他的泪水,然后等待他缓缓平静下来。
“我最初并未做错过什么……”他忽然低低开口,“我……”
他有些艰涩地无法说出后半句话。
', ' ')('我最初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
“嗯,阿渊没做错,是我太坏了,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些事。”卿容抱住他,轻轻拍他的肩背,“不是你的错。是我想要掌控你,才那样对待你。”
静默的烛火中,他许久方低低道:“没事,都过去了。”
是了。他一直这样宽容。当她只伤害了他时,他甘愿以这样柔和的一句淡去自己过往承受的痛楚。
她想,她又更喜欢他一些了。
更喜欢,也更心软。
这种感觉对于她而言是模糊而陌生的。于是她甘愿细细品味这样陌生的酸楚与其中的欢欣。
“阿渊还有力气吗?”她忽然道,“有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渊不明所以,却本能地感到她要带他去的地方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有。”
“那好,换个衣服吧。”卿容说。
她戴着面具,也给他戴了一个,拉着他在沿途的灯火中快步行着,越来越快,直到直接以轻功飞奔在长长的山道上。道路越来越崎岖,也越来越狭窄,卿容的速度却没怎么变化。也幸好谢渊仍能轻松跟上她。
黑暗中,她拉着他像是奔过了一个山谷。而视野豁然开朗的一瞬,他几乎有些失语。
漆黑的寒夜中并无灯火。眼前骤然出现一片阔大的冰湖,延伸向远远的高山。冰湖的大半都被层叠的雪松林包围着,在夜风下松涛隐隐,远处群立的雪山在月夜下映出深沉威严的暗影。
而天空澄明,星斗浩瀚。
天幕低垂,甚至于让他觉得那些璀璨的星子就要压落在头顶。
湖心的遥远处,奇异地发着温柔莹润的微光。如天上月落入湖底。
“恭迎少使。”两侧的黑暗中,有看不清人数的人低声道。
“你已经见过我爹爹了,今天带你也见一下我阿娘吧。”卿容轻轻笑了,“她如果活着,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她和爹爹不一样。”
少女拉着他走上冰面。冰面坚实,垂下头时能看到封冻的冰面下有无数气泡,浮在透明的冰中。
在看到那处微光时,谢渊一瞬了然。
那是四颗硕大的夜明珠。分别嵌在湖面一处的四角。卿容握着他的手慢慢走入亮光的四角,垂头,“阿娘,我来看你了。”她说。
如多年前一样,冰下沉眠的人纯白纹金的宽衣如云雾一样散开在冰中,长发在透明的坚冰中逸散如墨。
动态被封冻为寂静。那张苍白美丽的脸上凝固着最后的微笑,双眼闭合,并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双手虚抱于胸前。
她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八九岁。
当年的拜月教圣女澄琅。
“我阿爹和阿娘的故事很美,可惜,结局却惨烈。”卿容淡淡道。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一次又一次讲到他与母亲的初会。苗疆盂兰盆节那一日,漂浮在莲灯上的万千烛火沿着墨色的长河缓缓流去。他在烛光重重中受命刺出一剑,却只惊起圣女面上覆着的轻纱。
圣女用通玄的术力定住他,然后一手轻巧地撩起纯白如雪的面纱,她柔润的红唇向上弯起,有些诧异地笑了。
“哎呀,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学人家杀人了吗。”她自己分明也是十七岁的少女,却那样对那时候十四岁的小杀手说。然后那只素白纤细的手落下来摸了摸他的头顶,在他怀里塞了一盏祈福的莲灯,将他放走了。
年少的圣女并不知道她无意的一个微笑,一句轻语给小小的杀手心底留下了怎样刻骨铭心的回忆,让他在少年,青年与之后的日日夜夜中,思之想之,念念不忘。
她死在二十八岁,女儿年仅四岁的那一年。
而直到如今,那些与拜月教中惊去飞鸟的护花铃相似的铜铃依然鸣响,水面上的莲灯仍在浮动,流转出生者经久不散的思念与悲哀。
卿容跪在冰面上,隔着厚重的冰面望着母亲已经永远凝固在二十八岁的美丽容颜。曾经俊美孤冷的父亲眉眼间已经初初现了岁月的变化,唯有死者能够逃离时光的牵绊。
“我跟着阿娘在蜀中长大。”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向谢渊说起她的幼时。
她跟着阿娘在蜀中长大。绿树红花,孩子的院后种着绿竹,堂前栽着枇杷。雨打窗下的芭蕉,一声一声又一声。她坐在阿娘的怀中看雨,阿娘的手柔软温暖,雨珠在那双白皙柔软的手指间变幻成小兔子,小狗,小猫,跳到孩子小小的手心。
春暮树上的枇杷挂了黄果,阿娘会举起她摘树上的枇杷果。黄色的,鲜嫩的。孩子身上的裙子也是黄色的。鹅黄明亮,头发扎成两个小团团。
“不见到阿娘,总是会忘记我原来也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卿容像是呢喃一样,低低叹息。
她身后的人弯下腰,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以作无言的安慰。
“让我阿娘也见见你吧。”卿容低低叹息着,忽然抬手从自己颈上
', ' ')('摘下她一直戴着的那枚玉珠,站起身,“阿渊,低头。”
只是一低头的瞬间,她已经将那枚珠子佩在他颈间,手滑过他颊侧,仍带着触摸冰面留下的寒冷。
他白皙温暖的肌肤与那粒冰冷的、玉白含红的圆珠相衬,清而丽的美。
“如果有一日我再做出什么事,看到这个便会收手的。”少女轻轻笑了笑,“阿渊要保存好。”
在冰冷的寒夜中与夜明珠温润的光华中,她伸出手按低他,再一次深深地、深深地吻上年轻剑客柔软的唇。
而他微怔之间,带着唇齿间缱绻缠绵的温热,宽容而温柔地垂下眼,回应了她。
第二日一早卿容就被父亲唤走了。在回来时,意料之外地看见妙风和谢渊正站在廊上像是谈天。
她轻飘飘掠去,他们却都有了默契似的停下话来。
卿容轻飘飘地点了几下足尖,已经飞絮一样落到近前牵住谢渊的手,向妙风笑道:“阿爹又找你了,刚刚接到信,楼兰又有动静了,是以使团的名义。”
“是日圣女叛乱那件事?”
卿容点点头,“嗯,我来处理吧。你们记得给我收尾。”
见妙风回身去远了,卿容方认真地看着谢渊。
“在和妙风聊天?”
“嗯。”他低头望着她,却忽然想到她身上密如蛛网的疤痕与刚刚妙风提到的一切,于是眼光有些不自觉的恍惚。
“怎么了,刚刚就感觉你不开心,是不是妙风告诉你我之前的事了?”卿容反笑了,“没关系的呀,我逃出来以前已经将妙水大卸八块扔在池底了。都过去了。”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他想。十四岁其实还只是个小姑娘。
“不要太心软了。”卿容见无法安慰他,于是伸手抱住他的脖颈,“我……”
她一瞬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她吻着谢渊的耳廓,低低呢喃,“反正……我又不痛的。”
“我们今天下山转一转吧。”她干脆转移了话题。
“好。”谢渊道。
如今已经初夏,雪山的融水汇集成清澈的河流自高山上泄下,又在山脚绵延的草甸上铺展开来。卿容同谢渊乘在一匹马上。他修长的手执着缰绳,卿容只是在寻方向时随手拉一下。
这样亲昵的姿态,她几乎能听见身后人的心跳。沉稳平缓。
“我十四岁那年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天气。”
“回到大光明宫?”
“嗯。我那时候其实找了很久。因为在那之前我根本没有来过大光明宫。”她一下子有点笑了,伸手揪了一支野花在手指间把玩,“其实被妙水带走以后,我一直在等人找到我,带我回家找爹爹。”
说到这里卿容回身将那根野花别在马鞍上,声音终于一顿,继续说道:“可惜,我等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没人能找到我。”
说到这里,那个始终淡然冷漠,甚至微微带着一点戏谑的声音中,终于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忧伤。谢离心中不知为何也轻轻一颤,抿了抿唇,脑海里却是一个小姑娘日复一日地等待,日复一日地失望。
少女纤细的手轻轻握住旁边那只修长的手,像是安慰地扣住他的手指,“所以一直到最后我功力突破,暗算了妙水把她大卸八块,才回到了大光明宫。”
四围寂静。只有长草中隐约的虫鸣。飞虫停落马鬃,天气和霭,碧草青天。
她身后的人久久没有说话。许久许久,他抬起手,轻轻拥抱了她。
“这样久,一定很累吧。”他说。
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评价。然而,卿容却点了头,“嗯……有些累。”
不是悲伤,不是绝望,只是日日坚持一个遥远希望带来的疲惫。
温暖的吻轻柔地落在她的侧脸,又亲了亲耳尖。卿容的心被这个吻亲得呼地软了一下,鞭梢一卷自从一处山石间揪了一朵明黄的海罂粟,反过身把花插在谢渊的衣襟上,“这个花和公子好配。”
谢渊有点意外地看了那朵明亮的花一眼,居然接受了,略微调了调位置,确保她不会在动作间蹭到那朵花。
他的耳朵又淡淡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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