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照灼烧柏油马路,等候室里空调吹出的风却冰冰凉凉。与Nicolas并肩坐在长椅上,罗伊十指紧扣,不安地摩挲着拇指。某种意义上人生极为幸运,二十年来,他与罗月江从未碰上生死攸关的疾病。第一次当手术室外的家属,罗伊百感交集。
在这里等候的不只是他们。墙角的椅子就坐着正在哭泣的Omega。屋子空间不大,低低的泣音撞在墙上回环往复。也许是情感波折,也许只是单方面的嫌麻烦,每个人来到这里的理由不尽相同,但离开时失去的都一模一样。
胳膊被轻轻拉住了。Omega之间的共情能力让Nicolas习惯性向他寻求安慰。至少在这里,有陪伴的他是幸运的。此时不需计较太多,他握住Nicolas的手,指腹慢慢滑过手背凸起的血管。他身体消瘦,放弃孩子是Omega人生中第二大创伤,会让本就脆弱的健康雪上加霜。
额头抵着肩膀,Nicolas闭着眼睛靠在他身上休息。罗伊抬头望向天花板上雪白的光。美好的亲密时刻,发生在错误的地方。附近长期有教徒抗议这种行为,他们虽然没受到攻击,却也遭到了恶毒的辱骂。同为信仰者,回去之后,Nicolas的母亲恐怕也难以对他有好脸色。
他已经失去得够多了。无意识将人揽入怀中,罗伊轻嗅着脖颈苦涩的香。从小培养的职业生涯,可以唇枪舌剑的挚友,给予全部信赖与爱的太阳,现在是腹中的血脉,与人间的联系一根又一根散去,如果连最后可以的依恋也松开,他就真的要像游乐园里孩子的气球飘上天空不见了。
教徒们愤怒地诅咒他们是杀人犯。可人是什么?讨论一个受精胚胎是否能称为人,就像讨论吃活珠子的人是否也可以是素食主义者。人是由社会关系构成的。一个婴儿从诞生之刻,便成为谁的孩子。在此之后,是谁的朋友,谁的学生,谁的情人,谁的家长。没有层层叠叠的相对联系,就构成不了人。他与罗月江,与Nico,甚至与安德烈,虽然极尽荒谬讽刺,却又创造现在坐在这里的“罗炆星”。道路相交叉,命运被连接,千万条网线缠绕盘旋,才会细细密密织成人的模样。
他没有错。罗伊捏紧拳头,现在不是时候。他很抱歉,但事情还没有结束。如果未来中他的联系会多添一笔,他希望它出现在自己最好的时候。
护士来叫他们。Nicolas身体明显一紧,不情不愿慢慢站起身。他跟着护士走向漫长看不见尽头的走廊,临到门前,他忽然停下脚步。
“其实你知道,只要你一句话就可以救它,对吧?”
他望着罗伊,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只要罗伊伸出手,便能将他拉回身边。天平总是摇摆不定,只消一根羽毛就能让他倾斜。永远不敢说自己做得对或错,但交给别人就什么都不用想,事情会轻松许多。
“我知道。”罗伊定在原地,深深看着他。男孩站在窗下的光斑正中,充满活力的轮廓仿佛能看到生命未来模样,而不远处幽深的长廊,通向血与死亡。
“但那句话,我希望由你来说。”
等待的时光被无限拉长。一些Omega在之后也被引入手术室。作为一个Alpha,罗伊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已经努力地收敛了自己突兀的气味,然而Omega们还是能立刻发现。仿佛身处在无形之间结起的联盟的对立面,Omega们不约而同投来鄙夷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在他们脑海里扮演着一名失信的混蛋。懒于解释,罗伊望着墙上的挂钟发呆。二十多年前的罗月江也走到了这里,但他终究没有抬脚跨入门扉。在医院里,最昂贵和廉价的都是性命。
明明神经疲惫,紧张却又让他难以休息。昨夜他没能睡好,满脑子都想着Nicolas的话。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出众的模范伴侣,一门心思要将Nicolas从消极拉回正道,生气他的无所事事和懒惰。可有时拔苗助长会起到反作用。Nico需要调整的时间,他一直在慢慢地从周围的人身上积攒振作的力量。没有谁能一生每个时刻都保持昂扬的斗志,罗伊年轻,还没摔过几次嘴啃泥。
他推着Nicolas恋爱,推着Nicolas与朋友交际,甚至推着他走到了结合的门口。他从没想过Nico有多害怕发展新的关系。只是因为他更年长而包容,所以一直勉强着自己。
他一直认为会看爱情片和在房间里摆泰迪熊的Nicolas很幼稚,但从头到尾,胡闹的都是他罗炆星。懊悔和难过如潮水涌上心头。罗月江孤独将他拉扯大的模样是他童年挥之不去的阴影,单亲家庭让他比常人更容易对伴侣不安。他全方位不如他那位该死的父亲,所以当电视上闪过相似面容的那一刻,压抑许久的自卑和嫉妒烧毁了理性。他甚至不愿意听Nico的解释,便固执地认定了结局。
他怕Nico离开,可抓越紧,Nicolas逃得越快。父亲。罗伊盯着地面苦笑了一声。这个国家遍地跑的安德烈,千万人里偏偏就是他。Nicolas到底是分不清他俩,还是不想分清?浑浑噩噩地活,稀里糊涂地爱。如果自己不先生气
', ' ')(',Omega是不是可以就这样将错就错到结合?
汹涌的火炎被开门吱呀一声浇头淋下蒸成白烟。被大大病号服笼罩的Nicolas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复杂心绪一下全抛到脑后,罗伊冲上前,接住差点头一晕栽在地上的青年。不知不觉间天幕暗落。房间里只剩下他们。Nicolas额头抵着他肩膀,一言不发,湿润的露珠却浸湿了罗伊颈间。
“手术很顺利,他现在只是需要休息。”
是那位会让他想起依米的活跃医生。罗伊抬起头看向她。漫长的高度紧张过去,她看起来也有些疲倦,眉间有细细的皱纹。
“术后的Omega因为被强行打断了自然规律会变得精神恍惚。他时刻患得患失,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不安。另外,他们也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会更容易哭或者生气。”
罗伊挂着耳朵,一下下抚去Omega脊背上疼出的汗水。即使手术结束了,Nicolas的身体也还在轻微发抖。他娇气到连吃药都嫌苦,却还是狠下心做出了血淋淋的决定。鼻尖在他肩上嗅来嗅去,腺体是气味最浓的地方。Nicolas找了个舒服的角度,眼睛一闭栽他怀里。手术麻醉还没完全过去,他的脑子时昏时醒。
“这时候就需要Alpha的安抚。这不麻烦,只要充分运用你的信息素。你们是伴侣,这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拥抱、亲吻,哪怕你站在他身边都有作用——啊,那个别太着急,要给他养伤的时间。如果你要离开,也最好给他留一件衣服。”
这可一点都不容易。罗伊心想。医生的描述听起来像养什么宠物。手术后的Omega不过是回到了Nicolas最初的状态,像只神经质的兔子,害怕这个那个。只是现在,罗伊不知自己还有无资格像过去一样大胆,跳下去伸手将他从情绪的泥沼里拉出来。更多的可能,是Nicolas只想沉下去。
听着唠叨处理一些善后手续。他背着睡过去的Nicolas,在密密麻麻的文件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本来是法定伴侣才能做的事被越俎代庖,罗伊心情复杂。如果Omega此刻还能保持清醒,恐怕又会板着一张消瘦的脸,生硬地打断他。
“Nico,”他小声说,“我们回家了。”
回答他的只有均匀平稳的呼吸。
Nicolas在咔哒咔哒的键盘声中缓缓醒来。
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安静地听了会儿。呼吸吐纳间都是温暖的酒香,仿佛落在熟悉的怀抱里,他不想动弹。
键盘声停下。温热的毛巾拂过额头,拭去薄薄的汗水,舒缓因药物而疼痛的神经。手臂皮肤轻蹭脸颊,以眉心为中点,缓和的波纹层层荡开。身体像陷进棉花糖,周身流动着融化的黏腻糖浆。
手指搭在锁骨处的领口,Alpha停下了动作。他在犹豫是否要替Nicolas擦下胸口。最顶端的扣子被轻轻解开,自皮肤表层传来浅浅颤抖。喉结微微一动咽下唾沫,Nicolas绷紧身子闭着眼睛装睡。灵活的手指落在第二颗扣子上,没有立刻移动。不管再如何温柔,始终还是想偷偷做坏事的男孩吗?
手掌抚平衣服褶皱,Nicolas也睁开了眼睛。卧室一片宁静,只有默契错开的眼神和呼吸。罗伊仓皇退缩的手滑稽地搭在膝盖上,十指拧作一团,眼神在电脑屏幕上乱飘。一张单人床Nicolas占了大半,他将笔记本电脑搬到了床边,大概是在处理今天落下的任务。
“你醒了。”
Nicolas微微点头。脑子里什么都不记得,窗外就已从晨曦到深深夜幕。干哑的喉咙裂开生疼,不需要眼神,水杯已递到唇边。
是蜂蜜。Nicolas抱着玻璃杯小口吮吸。喉咙里满是血腥,温润的甜滋养了干涩的土壤。身体不太自然,他一时甚至不能适应压力的消失。手搭在腹部,比习惯的位置塌下去的感觉怪怪的。
罗伊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医生说你这两三天一定要小心,不能乱动。”又拿来一个靠枕垫在背后,“除非有什么必要,其他事你叫我就好。”
舒服。Nicolas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酸痛的肩膀和腰椎融入柔软的枕头。他以前总喜欢搜集这些没用的东西,然后将自己埋进去。棉花是一种奇妙的物质,能随意搓圆捏扁,又吸收了最强烈的气味,让他安心。
“你的工作怎么办,”他可真是个拖油瓶,“难道要为了我辞职吗?”
毛病忽然发作。明明上一秒还好好的,酸楚苦涩却忽然从潮沙密密麻麻的小孔里涌出来。那次激烈的误会只是诱因,很早以前两个人就开始慢慢远离。他是不求上进的闲人,每天混吃等死,罗伊大有可为的未来里,不需要他拖后腿。
少年怔了一下,低下头。
“那个……你先不要生气。”
他丧丧地垂着脑袋,没精打采像被泼了水的流浪狗。Nicolas发出疑问的轻哼。
“我要向公司请一周的假。”他将电脑屏幕转给Nicolas看,“以你法定伴侣的名
', ' ')('义……”
他怎么做到的?Nicolas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愤怒而是好笑。罗伊总不能趁他睡着把他拖去公证了。政策规定正规结合后的Alpha和Omega伴侣,能够享有一些独特的社会福利,比如一月一次的发情期陪护。
简单扫了一眼内容,那看起来只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请假邮件。但罗伊明确地称呼他为自己的Omega。“你知道如果被发现,你会被立刻开除吗?”Nicolas拿过电脑替他修改语法,顺带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严谨的母语拼写,“这可是你淘汰了多少精英才拿到的机会。”
罗月江决不允许他做出这种与撒谎无异的坏孩子行为,可他现在也不可能抛下Nicolas。“我有医院的收据和公章做证明。只是请一次假,没人会去认真查证。”做贼心虚,他不敢看青年的眼睛,“邮件还没发出去,如果你不想这样,我就用个人的假期。”
他才刚入职多久就敢请长假?Nicolas微微皱眉。这小子还是涉世太少。
“你、你生气了吗?”见他表情不善,罗伊吓了一跳。
“我无所谓,”Nicolas闭上眼睛,放松眉心,轻轻摇头,“你自己决定。”
飘忽的态度令罗伊胆战心惊,但Nicolas一直都是这样的墙头草。“好、好吧。”他颔首,“你再睡一会儿。我去隔壁写。”
他合上电脑,起身离开。Nicolas的被子上搭着他的外套,应该有一定作用。说是全天候陪护,他们也不能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
“不!”
手腕忽然被猛地抓住。罗伊记忆里的Nicolas做什么都力气不大,此刻却将他狠狠往回拉,用力得要把骨头掐断。Omega整条胳膊凸起青筋,连着身体颤抖,惊恐地看着罗伊。
“别,”他剧烈地喘着气,“陪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