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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声略有些陌生的轮椅声响传来,是金属碾压在陈旧木地板上的噪音,还伴随着几声咳嗽。
云少锋推着轮椅,走了进来。危俊林坐在上面,膝盖上盖着一条毛毯。他脸色苍白,声音轻浮,身体动弹不得,眼神却异常清醒。
“……危爷。”
“危爷。”
“危爷来了。”
满厅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危二叔站起身来,先是将主位上的圆椅移开,然后侧身,让云少锋将轮椅推到了主位上。
危家义的目光在前方那几人脸上来回打转,举着枪的手缓缓垂落。上一回去医院,这老头子明明连人都不认得,没想到全是装出来的,估计就是为了这一刻吧?他不禁冷笑出声。
“怎么了?见到自己的老父亲平安无事,很失望?”危俊林扫了他一眼,然后看向满桌的照片。
“危爷,现在搞成这样,我们应该不会受牵连吧?”几颗满头花白的脑袋不安地耸动着,罗卓贤被捕一事,显然叫人心不定。
“放心吧,各位兄弟,”危俊林拾起一张照片,举到面前端详片刻,然后又随手扔回到桌上,“这件事,保证不会波及到任何无关人员。至于怎么处理,我自有分数。”他双手握在轮椅扶手上,将自己的身体向上撑了撑,直视着站在长桌另一端的大儿子,“两个年轻人也有他们的计划,或者放手让他们试一试?有我做担保,不会出事。咳咳……”
话中的“两个年轻人”必然指的是危家羲和云少锋,危家义听他这么说,猜到了七八分。他心中一阵凉意,随即变为了源源不绝的愤怒。他难以相信,自己近两年来拼尽全力,绞尽脑汁,替社团多挣了这么多钱,甚至连冒险去找罗卓贤,也是一心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到头来,无论自己做多少事情,也得不到一点承认?
“你不是真的打算,让他做坐馆吧?”危家义盯着他自己老窦,“就算是我错,踢我出红盛,我认。但是他知道些什么?他知道怎么管理社团吗?他知道怎么打理这么多生意吗?”
“阿羲是不知道,但阿锋很在行啊。”危俊林淡淡看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其他叔父。“本来阿锋就是我看中了的师爷,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所有东西我都教给他了,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目前就由阿锋代理我的位置,到适当的时候,再安排阿羲接手。各位有没有意见?”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了云少锋身上,他正站在危俊林身边,先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绕到另一侧,给危家羲也倒了一杯,完全没有理会一长桌打探的目光。但在座所有人都认识他,都知道这小子进红盛之后,便是危俊林的左臂右膀,从未搞砸过一件事。
“如果没有意见的话,那就请大家举手表决,支持——”
“你没事吧你?!”危家义朝前踏一步,粗声粗气地打断,本来已经放下一半的枪再次举起,“你真的打算让这个游艇仔做坐馆?”
“我再说一次,我还没死!咳咳咳——”危俊林的怒意溢于言表,下一刻却被激出剧烈的咳嗽,声嘶力竭地喘着粗气。他身旁的云少锋连忙蹲下来,替他抚着后背。
好一阵子之后,云少锋直起身来,终于看向长桌。他暗自深吸一口气,稳稳开口:“各位叔父,危先生的意思是,只要他一天人还在,那坐馆的位置就一天只属于他,我们都只是帮手而已。我受危先生本人和红盛这么多年的栽培,也是时候出自己的一份力了,所以我愿意承担起替危先生打理红盛的责任,同时也会照顾他的生活,直到……”他稍微侧过脸去,看向站在一旁的危家羲,“少爷准备好接位为止。”
危家羲没有接话,满意地沉默着。
“红盛的继任坐馆,依然会是危家羲。”云少锋仍然看着他,“我会一直服从他。”
危俊林的呼吸缓缓平和下来,却还是说不出话来,只默默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其余人等纷纷会意,从危二叔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都举起了手,以示赞成。长桌上或许不是每一个都服气危家羲的年轻气盛,但没有人不服气云少锋的干练忠诚。最重要的是,后面是正牌坐馆在撑腰。
“谢谢各位长辈的支持,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至于罗卓贤的事,我们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那现在就,”得到除利安娜以外全票通过的云少锋神色不变,只稍微弯腰以眼神请示危俊林,得到肯定后才轻声说,“散会吧。”
随后,云少锋推着轮椅,和危家羲一起,带着危俊林离开。长桌上的其他人也陆续离场,只剩下利安娜仍站在危家义旁边。鉴于之前她引入A记资金的事,得罪了不少自己人,现在再说什么估计也不会得到支持。
“如果你还打算做任何事的话……那就趁现在吧。”她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带着同样难以置信的表情,最后一个离开。
危家义知道她的意思。从小到大,他妈一直教给他的都是,只有自己亲手挣回来的,才是握在手里的,没有人能抢走。
有些东西,既然危俊林不打算给他这个
', ' ')('儿子,那就不要怪他出手,去拿回自己应得的。
危俊林的身体,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好。虽然眼下神志清醒,但开颅手术非同小可,即使现在可以在有人帮助的情况下坐直身体,也能够如常思考判断,但也仅限于此了。
离开小洋道后,云少锋立刻将他送回了医院。本来医生就不允许他私自出院,这样一来一回,已经耗尽了老人家的体力。半身不遂的危俊林只能再度躺回到病床上,吊着吊针,动弹不得。
医生明令禁止他再下床,而且也说不准他之后能不能恢复行动能力。云少锋听后,没有多说什么,道谢之后就回家给危先生煲汤了。而危家羲则又去抽了一根烟。
“……应该也没有多长时间了,毕竟年纪差不多了,之前情况也是比较严重。我们会尽力减轻他的痛苦的,最起码让老人家之后也过得舒舒服服。”
医生的话萦绕在危家羲的心头。他知道每个人都总有送走自己双亲的那一日,好歹同张文安当年的忽然离开比起来,这一次,算是有了些心理准备吧。
但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仍然叫人难以接受。
危家羲抽完了一根烟,借着片刻烟瘾被压下的舒缓感觉,收敛起早就憋红的眼眶,扔下烟头,转身走回病房里。
危二叔拄着拐杖,站在床头。他和躺着危俊林听见危家羲进来,同时扭头看向他,神色未变。
“既然如此,你回大陆等一段时间吧。”危俊林对危二叔说。后者面上展露了难得一见的迟疑,随后伸手按住了前者的肩膀。
危二叔知道危俊林的意思。他对于自己大哥来说,是他在红盛的最后一张牌。多年前,危俊林让他从江湖中抽身而退,为的就是保全这一张牌,让他干干净净地存在于这个社会上。红盛所有的生意都与他无关,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追查不到他的身上。眼下二龙争战,危二叔需要继续维持自己的中立位置,才有可能在将来继续维护危俊林的意愿。
这一次离开,恐怕便是永别了。
危二叔的手掌沉甸甸地压在危俊林肩上,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明白了,你多保重,我会替你去探望大家姐的。”
随后,危二叔便离开了,只剩下危家羲在陪着自己的老父。
危俊林疲惫地叹了口气,然后稍微招了招手:“阿羲,过来。”
危家羲听话地拖了一张椅子到床头,坐下看着他。
“我的生意,有些的确是留给你的。但是红盛,你不要插手太多,让阿锋去办就好了,”危俊林抬头看着小儿子,苍老外露不少的双眼略显浑浊,“好不好?”
危家羲就猜到他要说这个,本来有些生气,但最后听老父亲低声下气地询问,又不自觉有些心软。他叹了口气,将身下的椅子往床边又拉了拉,坐得更靠近了一些,“阿爸……我搞得定的,相信我。”
危俊林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搞得定,我没有怀疑过你。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做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像我一样……这是你老窦的愿望。”
当他提起张文安时,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脆弱,令危家羲觉得似曾相识。同样的脆弱,他也曾在张文安眼中读到过,那是每一次他从小洋道回来,张文安问他,你爸爸怎么样了,还挺好吧,问着所有稀疏平常的关心,却始终不能去看他一眼的时候。
“他希望我做普通人吗?”危家羲轻声问。
“不是,是我。”危俊林苦涩地回答,“他希望我做普通人。”
病房中充斥着沉默,他们却都觉得,这沉默仿佛在大喊大叫着,怒吼出所有对人生际遇不公的控诉,怒吼着他们有多想念那一个男人,怒吼着这一切有多令人难受。
“答应阿爸,好不好?”危俊林又问了一次,“不要插手红盛了?”
危家羲几乎就要立刻答应他了,但他想起了些什么,仍迟疑着,没有开口。
危俊林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又是一声叹息,却没有再逼迫下去。
云少锋提着汤走了进来,见到神情沮丧的两父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对抬头看他的少爷笑了笑。
有他在,怎么可能不插手,危家羲心想。
依照计划,危二叔第二天便回了大陆。危家义则几日没有动静,利安娜也没有出现过。罗卓贤的事情,危俊林指示两个年轻人先静观其变。在警方的发布会中,只讲到怀疑罗卓贤在竞选流程中涉嫌违规,但并没有提及具体步骤。危俊林相信,如果警方手中有足够证据,那他们早就采取行动了,而罗卓贤也不像是个蠢材,应该清楚红盛的实力。一次竞选失败,不代表下次也会失败,但小命若是没了,可就真的永远没了。
然而这是政治,是特区的政治,一个所有事情都会被最大限度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地方,不论角度,不论力度。或许会有各家说法,有钱使得鬼推磨,但遮遮掩掩终究是行不通的。
不管是红盛还是罗卓贤,在今次意外中,都需要一个替死鬼。
事情的始作俑者是危家义,而危俊林还未想好,是不
', ' ')('是真的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去死。
但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和危家羲都是。
“……喜爷找我。”危家羲走进病房,手里握着刚刚挂断的手机。
危俊林依然半坐在病床上,而云少锋站在一边,正剥开一个橙子。
“唔……也是应该的,上次他帮了你忙。”危俊林伸手接过云少锋递过来的半个橙子,沉思了片刻,“让阿锋去吧,就说,是直接代表我——”
“我自己去就行了。”危家羲看着往他这边走来的云少锋,“让他在这里照顾你吧。”
“阿锋到现在还没正式跟新青的人打过招呼,不是不想让你去,而是想让他去露个脸。”危俊林没有改变主意。
听他这么说,危家羲也觉得有点道理,接过云少锋递来剩下的半个橙子,“那……”
忽然,云少锋面色一阵发白,扔下了手中的橘子皮,什么也没有说,扭头冲进旁边的小洗手间。里头传来几声呕吐声,随后便是水声哗哗。
危俊林盯着卫生间的门,眸光微闪,但没有说话。
危家羲叹了口气,“他之前感冒了,估计还没好全,我让他去看医生他又不想去。算了,还是我去吧,反正喜爷也说就是想见我。”
“……那你去吧。”危俊林再三犹豫,还是松了口,“阿羲,记住我之前对你说的话。”
“嗯?什么?”危家羲的心思还在云少锋身上,愣了片刻。
“做一个,”危俊林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小儿子,目光中多了几分疼爱和喜悦,“普通人。”
危家羲不明所以,选择了保持沉默。
“你迟早会明白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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