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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使那无罪的替我们成为罪。--《哥林多後书》
人的一生会有多长?
2万1千6百秒,360分钟,6个小时。
海月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终结在这一天,阳历2039年7月13日。现在已经接近傍晚,只要再过6个小时整,他脚下的甲板,托着他的身体、让他在广阔海洋上能够看到天空、大口吸入新鲜空气的文明产物,将会完全沉入海中。
而他,一个出生於乡村、不擅长游泳的普通人,因机缘巧合搭上这艘船的国家研究员,也将随着船的遗骸没入水底,最後一口气消弭在波浪中。
海月是那种特别安静的类型,他这辈子吃饭从来不夹盘子里的最後一口菜,即使是他很喜欢的菜色。夹时还专选没有太多人夹的,不慎和别人撞了筷子,必定露出有些害羞腼腆的表情,抬手示意让对方先拿。
他是个学者,研究领域颇为特别,在母国也算声名卓着。但他不喜欢参加研讨会,每次拉着布条大合照,必然露出自认为礼貌、但一看便知道尴尬为难的笑容。
他不擅长和长官们搭话,跟学生讲话也不时结巴,更别提玩社群媒体。研讨会休息时间总是不知该怎麽熬,只能端一杯咖啡站在墙边装忙。海月明明长得好看,学术成就也足以让他当最绚烂的火鹤,却总是硬生生把自己站成陪衬专用的满天星。
海月并不很介意这种事,至少比一般人不介意一些,也就研究经费短缺、连书都买不起时会咕哝两下。
大部分时候,尤其不在人群中时,海月总是很快乐。当他站在甲板上,咸苦的海风吹拂他略长微卷、束在颈侧的黑发,烈日将他白嫩的脸烙上大片红色伤痕,他的眼神却闪闪发亮。
广袤的海水让他心情澎拜,未知名的岛屿在前方等待,他就像孩子一样快乐单纯,全心享受这个崭新而美妙的世界,在知识的沙滩上探索,寻找美丽绚烂的贝壳。
但是,这个过程也伴随着危险。他在航程中曾差点被住民杀死--海月不怪住民,毕竟是他踏入了别人的圣地,到现在他还记得,半年前被壮硕的岛民们挥刀追赶的恐怖。
更多的危险则来自於自然。陆地上最大的杀手是权力,海洋上最大的杀手是风暴。海底的沈船来自各国、各年代,沙滩上总是能捡到古代陶瓷或碎裂的木板。
这艘船,国家制造的C007,挺过了一周前的海上飓风,结束时船员们拥抱欢呼,恍若一家人。但如今,才仅仅过了一周,他们却面对比当初更绝望的处境。
最可怕的,不是风暴,也不是鬼神,是人。
海月对此无能为力。
他抓紧船舷,瘦弱的手因用力而发白,漆黑的眼眸凝视底下深邃的海水,自己的墓地。现在是下午四点,天还没暗,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
从远方看,或许是一幅不错的观光照片,带有稍许田园风光的度假意趣。一艘崭新发亮的船漂浮在湛蓝海上,一片宁静安详,没有纷扰的陆地,连引擎的声响都无,只有阳光、船和海。
看着眼前的美景,谁会想到这是一艘死亡之船呢?
海月心中浮现一些未来的猜测,全部都是黑而混浊的东西,他想像不到好的未来甚至好的死法。比较起来,跳进海里会死得比较痛快吧。
这不是出於悲观,而是出於科学家的冷静和现实。实际上,今天早上,就有人真的跳了下去。海月没有亲眼见到,他只听到水花声和人们的叫喊。
当时他正在甲板下的机舱吃早餐,一边慢慢嚼着坚韧带血的生鱼肉,一边用上周接的雨水、因反覆浸泡而软烂无味的茶渣,给自己泡一杯和以往同样温度的茶。
海月是直到死前一天,都会把杯子洗乾净,并且慢条斯理擦乾,放回正确位置的那种人。所有人都觉得他怪异,但对海月而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反正也没什麽事好做。"面对这类问题时,他想了半晌,歪着头说。
但行动一如往常,不代表心里不难受。
他站在船舷旁,看着湛蓝如常的海水,脑子里转着相关的知识--例如这片海下的生态调查结果,但依然一片乱七八糟。
正当他考虑是否要用学生相传的老法子,比方说背圆周率,以让自己平静一些时,他的目光陡然被吸引。
海月马上撑着身体、将上身探出船舷--这是一个危险的动作,但即使如此也没赶得上,海面已经恢复了平静。
虽然只有一瞬,但在刚才,粼粼的海面上,确实浮现了许多透明的影子。那些东西,比月影还要虚幻,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徘徊的幽灵。
--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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