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t岑非鱼给白马递水过去,顺手帮他把衣襟拢好,“莫让他们占了便宜。”
白马无语,正想和岑非鱼分辨。
谁知小二举着托盘前来上菜,白马便再没有别的心思。他一头赤发束在脑后,扎成一撮马尾似的小辫儿,辫子上系了几个小铜铃,随他的动作一抖一抖,发出细碎的铃声。
酒楼中再度热闹起来。
“举世昏昏,众人皆醉我独醒!”一名青衫文士似与先前众人有不同见解,他唉声叹气,引得旁人侧目,摇头道,“可叹满座高朋,竟无人能得出这个局里,谁才是真正得胜之人。”
赭衣刀客笑,“酸书生,你知道个鸟!”
青衫文士面极白,凤目凝光,像只玉面狐狸。可叹他模样虽俊逸,但大雪天里仍挥舞着折扇,像是脑子有什么毛病。他咳了两声,谦虚地说:“那区区便与你分说分说。”
赭衣刀客挪到书生面前,把酒壶按在桌上,朝四周大笑,准备带领酒客们一起看笑话,对青衫文士道:“咱们便洗耳恭听了!”
青衫文士亦不恼,将折扇阖上,开始说:“大黄门董晗,因护驾有功,晋为黄门令,总领诸宦官,并受封武安侯。你们可都知道?”
玄衣剑客冷笑,道:“常言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封公侯。宦官受封,妄爵非人,赵高之变,不朝则夕。”
青衫文士摇头轻笑,道:“阁下这话说得,可谓是狭隘了。”
玄衣剑客:“足下有何高见?”
青衫文士:“董晗自幼入宫,以一阉人之身入羽林,得虎贲中郎将金刀许起行赏识,收为亲传弟子,承其衣钵,算得上是当今武林中的高手。而来三十余载,董晗侍奉天子近身,从无半点错漏,更未私结朋党,能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为信使闯入谢瑛府邸,阉人又如何?”
玄衣剑客眉头虽未舒展,但不得不认同地点头,道:“凭自己的本事,倒没甚可说的。”
白马一面听,一面吃,吃得比平时慢了不少。
岑非鱼觉得稀奇极了,问:“怎不吃了,他们看得你不自在?我将他们都赶出……”
“没有!”白马哭笑不得,给自己添了第二碗饭,“比不上你做的,没什么胃口。”他说着,又吞了一块炖牛肉,总觉得这一路行来,岑非鱼有些紧张过头,“你最近有些古怪。”
岑非鱼两眼一瞪,“没有。”
“我们从归居出来时,天尚未雪,你便让我裹了这么多。”白马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附在岑非鱼耳边,“是不是有刺客在跟踪我们?”
岑非鱼摇头,“听说京中有个叫卫玠的,生得极好,日日被人抢着看,不久便看出毛病来了。我不信他能比你好看,得时刻提防着。”
白马脖子一歪,瞪住岑非鱼,后脑上的小辫儿一扬,甩得小铃铛叮叮响。
岑非鱼缴械投降,道:“你变了许多,比以前更好看了,怕你被人拐跑。”
白马动作一滞,险些噎着,猛灌一杯水,脸被呛得通红,道:“你不要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我一个男人,有什么好不好看的。”他盯着岑非鱼,看了好一阵,一本正经道,“我倒是觉得,你越发年轻,倒着长似的。我这样肤浅,才是真配不上你。”
“放什么屁?”岑非鱼摸了摸刮得光溜溜的下巴,柔声道,“我是怕你冷。你在塞外那些年,我都不在你身边。”
白马眼神一闪,低着头,默默吃起来,“我不会跑的。”
岑非鱼开心极了,两眼冒光,殷勤地夹了一块嫩牛肉,沾满豆酱,喂给白马——然后,一不小心杵在了白马脸上。
酒楼中,众人仍在争辩。
赭衣刀客不服,吼道:“且不说董晗,那两个殿中中郎,孟殊时、李峯,升为正四品黄门侍郎,赐积弩将军称号。孟殊时更被特封为上谷郡公。黄门侍郎不足为奇,可这姓孟的被封为郡公,你敢说不是因为攀龙附凤?”
“你怎说他攀龙附凤?”白马把筷子一放,望向赭衣刀客。
都说“人靠衣装”,白马被岑非鱼打扮得像个名贵的锦囊,整个人增了三分气质。加上他的声音干净清冽,语气不带攻击性,让人听了觉得极舒服。
赭衣刀客常在江湖跑,许是很少见到白马这样“精细”的人物,与他说话,不禁收敛了一些,温言道:“这位小公子,听口音是北人,许是从洛京来的富家少爷,听不惯我们这些山野从夫的粗俗话。但某并无虚言。那孟殊时出身平常,年纪轻轻能当上殿中郎,原算是个人物。可九月初,姓孟的经他师父,亦即老将军冯飒牵线,同齐王的义女成了亲,你说这郡公从何而来?”
白马忽然沉默了。
岑非鱼伸出食指,戳了戳白马的眉心,问:“在想什么?”
白马:“我没给他随份子。”
岑非鱼:“他可对你痴心一片。”
白马想也不想,道:“可我只喜欢你一个!我向来只是想利用他,后来觉得他挺好,也不过是于心有愧,想同他当个朋友。最后,发现他曾参与玉门一役,朋友也当不成了。”
岑非鱼原是想借着吃醋,让白马哄哄自己,趁机占点便宜。可白马这样坦诚,纵他脸皮再厚,也装不出吃醋的模样,只能失笑道:“逗你玩的。”
“情情爱爱,家长里短的,有什么意思?”青衫文士似乎是觉得受了冷落,不甘地用折扇敲了敲桌子,“董晗封侯,孟殊时封郡公,李峯晋正四品黄门侍郎,这些都说明了一件事。”
白马觉得这人很有趣,决定捧他的场,问:“何事?还请阁下不吝赐教。”
青衫文士满意地点点头,道:“说明楚王被防着呢!统领禁军,却管不了殿中,近不了天子的身前,这算哪门子统领?”他喝了杯酒,继续说道,“九月,天子下了三道圣旨:其一,请老司徒冯飒出任太保。其二,请赵王梁伦回朝任太宰。其三,以秦王为大将军。这三道圣旨,毒辣!狠绝!”
赭衣刀客脑子拐不过弯来,问:“冯飒那老骨头,三朝元老,当得起太保。”
岑非鱼小声告诉白马:“梁周至今仅历两世,这‘三朝’元老,是讽刺指老冯曾为魏臣,侍奉二主。”
白马立即明白过来,道:“老冯将军对惠帝倒是忠心,有勇有谋,当太保很合适。但他曾带兵伐灭孙吴,江南的人,这般记仇?”
岑非鱼嗤笑,道:“老冯为人,没什么可指摘的,他们只能抓着这点来说了。”
果不其然,在场众人俱是南人,没人为冯飒抱不平。
赭衣刀客继续说:“赵王是今上的叔父,论资排辈,也当得起太宰。秦王是今上的亲兄弟,当大将军名正言顺。赵王初上任,便请今上广施仁政。今上依其所请,除天下户调绵绢,赐孝悌、高年、鳏寡、力田者,每人三匹布帛。何来毒辣狠绝?书生,你可不要哗众取宠。”
众人哄笑,附和着赭衣刀客。
“哎呀哎呀!”青衫文士似乎是觉得,在座众人不配与他谈论,故而不再继续,只骂了句:“武夫,匹夫!真是鼠目寸光!”
白马有些吃惊,小声问岑非鱼:“他这样嚣张,不怕被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