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快不认识师长了。”被夸赞的嬴成蟜神色复杂,声有颤音:“师长何时变得如此嗜杀,这是掌权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吗?”
吕不韦的双目如水波荡漾,张口,欲言。
话将出口之际,不知想到了什么,寸止。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又长长吐了出去——白气如一条长龙,在冷风中张牙舞爪。
他睁开眼,双目再次有神且幽深。
所有人都能看出其心智非凡、绝非常人,但没有人能看出其心底所想。
“公子,人都是会变的。”秦相的声音嗡鸣、回荡。
这声音在嬴成蟜耳边打转,层层渗入。
嬴成蟜想到了中的佛门狮子吼、千里传音术。
跟从盖聂学武的少年,知道这是利用内力传导加胸腔共鸣引发的效果。
传音千里做不到,只能在小范围内形成擂鼓击钟的震颤效果。
如此说话,多用于震慑、说服,效果极佳。
吕不韦微微俯身,靠近弟子,速度极慢。
这个动作能够增强压迫性,让当事人心神提起,增强话语说服力。
如洪钟大吕的声音再次响起:
“若要成大计,牺牲是无可避免的。
“公子已壮,心性不该如孩童般幼稚,亦当变。
“有人挡路,劝之不成,杀之可也。
“友挡杀友,亲挡杀亲,师挡杀师,君挡杀君。
“天下地上,无不可杀之人,包括。”
知道弟子与其母深厚感情的吕不韦一字一顿:
“生,身,父,母。”
“为什么。”嬴成蟜喉咙酸涩,惨笑着后退一步:“师长能用冷静到不能再冷静的脸,说出如此疯狂的一番话呢?”
少年又退一步:
“师长甚至为了能够说服我,对动作、语气,都加以调控,细致入微。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师长看上去比谁都清醒,其实已经疯了。”
再退一步:
“秦国,不能再为师长所掌,请师长自行请辞。”
吕不韦眼睁睁看着弟子一步步远去,轻笑出声。
笑声起初极小,如蚊蝇振翅。
很快响度直线升高,大如雷,口吐白雾可吞天。
秦相大笑着,前仰后合,如同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我国共计官府二十七。
“我今日请辞,明日秦国一十九官府便要瘫痪!包括公子那便宜舅公的廷尉府!
“华阳不飞志大才疏、德浅无勇。
“先王薨后,赵底只用不到一月时间,就架空了他。
“现如今,除了负责宗族事务的宗正府、祭祀戎马的奉常府……这八个与政务无关的官府,其余官府尽在我手。
“或许公子认为,少了我吕不韦不过是瘫痪一时,就像我之前那些任相邦的前辈一样。
“商鞅、张仪、甘茂、范雎……哪个秦相落马之前不是位高权重,不还是说落马就落马了吗?我吕不韦也没什么例外。
“公子若是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我既然知晓这些,又怎么会不做准备呢?
“先王薨后,我就给这十九个官府新增一条规矩:
“事无巨细,不论大小,奏章先呈相邦府。
“本相审理过后,作出意见,再发回各府。
“各府需按本相批复处置,若有异议,不得擅自做主行事。
“要在奏章上附上意见重呈回来,由本相审阅、同意过后,再行处置。
“人之秉性,怠惰也。
“自先王薨后至今,这一十九官府中人已是习惯了听命行事,不愿思考。
“且由于本相批复具体到个人,这些官员都只知道自己要做的事,而不知他人事务。”
吕不韦指自己脑袋:
“本相现在就是秦国的头。
“头没了,拥有再健硕的身体,再强壮的四肢,也活不下去。
“公子哪里是让我请辞,分明是欲亡秦啊!”
府上那一摞又一摞永远披不完的竹简,就是他吕不韦的命。
竹简不尽,生命永存。
嬴成蟜不语,只是注视猖狂大笑的师长,波澜不惊。
吕不韦笑着笑着,渐感无趣。
未等到这位权相笑声停止,火光已是照亮了半边天。
迅疾如风,动如雷霆,侵略似火!
夜色中,不知有多少披甲锐士撞开了吕不韦这栋临时府邸,冲入其中。
府邸卫兵持铍拦路,横戈问话:
“尔等何人!”
披甲锐士无一应话,枪出如林。
他们用行动说话——拦路者死!
火把火光烧的鲜血愈发红艳,天边银月也浸染上一层红晕。
在这血与火中,一袭漆黑冕服鼓荡而出,三十六根金线编织的玄鸟在冕服下摆下展翅欲飞。
地上血凝似美玉,一脸冷峻的秦王政踏着满地血玉步入庭院。
瞄一眼弟,发现这竖子还活着,没甚大碍,心稍安。
目挪至权相,秦王政背负双手,冷声道:
“有人看到刺杀阿房的贼人闯入仲父府邸。
“寡人唯恐仲父遇害,故率三百锐士来此搜查贼人。
“若有得罪之处,也是寡人太过担心仲父安危所致,仲父不会见怪吧?”
庭院满地尸骸,活者不剩几人。
刚刚还围拢来意欲围杀盖聂的门客躺在冰冷地面上,再也起不来。
吕不韦压抑怒火,轻笑一声:
“王上担心臣,臣哪里敢见怪呢?
“请王上快些搜查宅邸,臣也想看看这贼人到底长甚模样,有何等通天本领。
“人不现身,就能杀本相满院门客!”
秦王政态度冰冷,如千载不化的寒冰:
“此贼若无通天本领,怎能在宫城杀人遁逃,跑到仲父这里呢?
“以此贼本事,必能在寡人与仲父说话的时候翻墙而出,寡人就不搜查宅邸做这无用之功了。
“仲父注意安全,寡人就不打扰仲父休息了。”
秦王政视线重新落在其弟身上,眉头倒竖:
“竖子大胆!安敢在此惊扰仲父?还不随寡人走!”
嬴成蟜应声,走向兄长。
兄弟碰面,交换眼色,将要一同离去。
秦王政刚刚背转过身。
“王上留步!”吕不韦断喝。
“仲父有什么事要吩咐寡人吗?”秦王政驻足回应。
吕不韦嘴角勾起:
“本相是臣,臣哪里能吩咐王上呢?
“臣只是谏言,谏言王上还是搜查一番的好。
“搜查得出,此事便罢。
“若是搜查不出,那本相可要问问了,是哪位壮士发现贼人入本相府邸的?”
秦王政冷哼一声:
“事涉机密,这就不方便让仲父知晓了。”
上哪里找人?
根本就没人!
捉贼不过是秦王政为自己闯入找的借口罢了。
“什么机密,是本相不能知道的?”
“仲父是否觉得,今日言行有些过了呢?”
“本相确实觉得王上今日言行极为不妥。只凭一人口信,杀本相满院宾客,这不是胡闹吗?”
“仲父!”
“臣在。”
秦王政死死地瞪视吕不韦半晌,怒意不加掩饰:
“看来仲父今日是执意要找出这个人了,对否?”
“然也。”吕不韦平静应下。
他绝不可能就这么让秦王政离去。
闯他的府邸,杀他的门客,若是还若无其事地走了。
他吕不韦的威严何在?
他吕不韦还如何御下?
又被秦王政逼视了半晌,吕不韦面色转冷:
“难道说,王上在说谎吗?
“其实并没有人告诉王上有贼来此,对吗?”
秦王政双目眯起。
他要是承认是自主来此,那这一地尸体就必须要给一个交代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