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家上上下下,包括隐隐有接过蒙骜家主之位的蒙骜之子蒙武,和蒙骜最宠爱的两个孙子蒙恬、蒙毅,都对这位老管家礼待有加。
作长辈事之,而非下人。
老管家双手接过这片意义重大的竹简,满脸慎重:
“烦请君侯稍待,老朽去去便回。”
公子成蟜自无不可,礼貌地道:
“本君不急,公慢行可也。”
田法忠老眼上抬一点,恭敬道:
“当不得君侯一声公字。”
入府门禀告的蒙家老管家,从主人蒙骜口中听过许多次公子成蟜。
只是和这位咸阳最负盛名的王公子打交道,还是第一次。
初次见面,老管家对长安君印象极佳。
蒙府的人,几乎都不拿他当下人。
蒙府之外的人,没有几人不拿他当下人。
那些身份尊贵、常来蒙府的外宾不是不知道他田法忠在蒙骜心中的地位,也不是不会假意礼待。
之所以依旧对他不假辞色,是觉得没有必要,是不愿自降身份。
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的时代。
上者对下者,多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
嬴成蟜背负双手,不觉得做了一件特别的事,耐心等待蒙骜回复。
天边云卷云舒。
驭手呼心疼自家主君,劝主君回车厢内等待,他在这里替主君站着等候便是。
嬴成蟜摆手拒绝。
无拜帖而仓促前来,已是他的不对。
他站在这里等待,就是在表明态度。
蒙氏宅邸的大门二开,老管家捧着竹简,双手递送到公子成蟜面前。
拜帖不收,就是拒绝。
公子成蟜叹口气,望了一眼门里,接过竹简:
“劳烦长者了,本君明日再来。”
言罢,将行。
“君侯且慢。”本打算不发一言的田法忠叫住嬴成蟜。
表面功夫的“公”难得,被拒绝的“长者”更难得。
老管家近前两步,矮着腰,说道:
“君侯不要来了,将军不会见你的。”
嬴成蟜笑得和煦:
“本君知道此次来的仓促,惹恼了蒙公。
“本君多来两次,要蒙公知晓诚意就好。”
老管家犹豫一下,叹口气,道:
“君侯是先王公子,有此身份,再来几多次,将军私下也不会与君侯相见。
“君侯再来,再被挡在门外。
“不说让我家将军难以自处,君侯自身也会被他人耻笑啊。”
嬴成蟜不怒反喜。
这番话若是能够代表蒙骜态度,意味着老将早就站在了兄长一边。
“多谢长者相告。”少年拱手行礼,咧嘴笑道:“下次再见,定让长者迎我进门,引我见蒙公。”
挥手作别,登车离去。
老管家张望远去的驷马高车,摇摇头。
人是好人,就是太执迷不悟了。
这一日,嬴成蟜接连拜访数位将门。
有大开门户,隆重接待的。
也有比老将蒙骜还过分,连个管家都不派,直接闭门给吃羹的。
夜色将近。
嬴成蟜看看天色,脚步沉重地迈入了最后一家将门,麃家。
和有蒙武接班、一家双将的蒙骜不同。
麃公子嗣,未有从军者。
究其原因,只有二字——怕死。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人懂得多了,性情就少了。
得麃公荫蔽,自小读书识字的麃氏子孙甚为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想和那些泥腿子一样去拼命挣军功。
他们出生是贵族,天生就可以为官,荣华富贵一生,为什么一定要去做朝不保夕的武将呢?
就为了能够趾高气昂地指着文官鼻子,大骂鸟人吗?
没这个必要吧。
不为武将,不过是会被粗鄙的武将看不起,被骂几声鸟人罢了。
除了被武将蔑视以外,该享的福、该受的敬……他们一定不少,他们才不上战场呢。
贱民只有军功爵这一条路出头。
麃氏子孙顶着麃这个氏,出生就是出头。
这不是个例,而是秦国将门的缩影。
一代开创将门,二代继续为将的例子,当下也仅有蒙家一家。
白起若是不出事,其孙女白无瑕也不会为将。
于是。
麃公一死,大树倾倒。
麃氏后裔,无可支者。
往日鼎盛如日中天的麃家迅速衰败下来,庭院中杂草丛生,盖住了石板路。
这还是在有蒙骜、王陵、王龁、杨端和、樊於期、王翦等一干武将的帮衬着的情况下。
人不在了,情总会散。
待这情消散的那一天,若麃氏仍无立者。
便会像秦国历史上那些曾经显赫一时、后来却不闻一声的望族一样,成为秦国历史的一部分。
“拜见长安君。”麃公长子,麃家家主麃虎躬身。
将近半百的麃虎面色憔悴,双目中布满了红血丝,头上的白发比地上的杂草还多。
其父死后,他们家的门客自行走了大半,所剩无几。
往日在官场中谁都要给三分薄面的麃氏子弟,没有几人在乎。
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一直在麃公庇护下的麃虎想改变这一切,但却无从下手。
躺平太久的他突然想要奋斗,不知道该向哪里奋斗。
与父亲交好的那些武将只能给麃家送来钱财,却送不来尊重和未来。
麃虎悔恨,当初为何不参军呢?
父亲给他起名“虎”,就是希望他在战场上似虎,可以从军杀敌接担子。
当年他怕死不肯。
现在他不怕死,肯了。
可身体已朽无能征战。
他强行将小辈塞入军中,希望这其中能有一两个出类拔萃者,再振麃氏荣光。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路。
“若信我,麃氏出三环,举族搬至长安县。”嬴成蟜托住麃虎:“我会教你们一种新的文字,日后天下都会用的文字。天下一统后,你们去教天下。有此教化之功,至少可保麃氏百年不衰。”
嬴成蟜说了两段话。
麃虎能听懂第一段话,也能听懂第二段话中的每一个字。
可第二段话的字连在一起,麃虎就听不懂了。
要不要为了一个听不懂的事,放弃现在麃氏所有呢?
现在麃氏子弟分散在秦国各个官府。
虽然难振兴家族,但活跃在咸阳,至少能撑住麃氏这个空架子。
放弃这些,去嬴成蟜的封地长安县。
就等于远离了秦国政治、经济中心,提前宣告退场。
长安县是嬴成蟜封地,和渭阳县一样,依旧是咸阳所属,在三环以外。
“多谢长安君好意。”麃虎只是思虑片刻,就婉言谢绝了:“虎现在虽然是家主,却没有父亲的威望,不能强令全族。”
嬴成蟜看了麃虎半晌。
能从麃虎脸上,看到那个自小就疼爱他的老人影子。
为了那个老人,嬴成蟜二次抛出橄榄枝:
“小子知道,做举族搬迁的决定很难。
“小子希望君能相信小子,能慎重考虑一下这件事。
“若是君依旧决意不搬,可将一二出众子弟送至成蟜宫。
“小子会引见他们见王上。”
麃虎眼睛一亮。
他并不清楚现今秦国的王、相争斗到什么地步。
高层刺刀见红,低层懵懂无知。
他只知道,王上青睐可比什么造化之功靠谱多了。
蒙家蒙恬、蒙毅那俩小子,不就是跟着王上一起练武,走路都多出了三分底气吗?
“只有一二人吗?三人可以乎?四人呢?”麃虎知道要求有些过分,脸有些羞色。
但为了家族,他不要老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