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黑得早,亮得晚。
寒风凛冽,卷着细碎的雪花,扑打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
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在微弱的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仿佛一根根锋利的匕首,刺破了冬日的沉寂。
靠天靠田吃食的农夫们,春夏秋三季忙碌的脚打后脑勺,懒散都集中在了种不了地的冬季。
往日,他们会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
秦王政元年,十二月,十二日。
宵禁刚过,打更的梆子声还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余音未散。
家家户户的门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齐齐打开。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宣告新的一天的开始。
咸阳宫城外,四环八区十七街道,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一个个裹着厚重冬衣的人影,踩着积雪,摸黑前行。
他们脚步匆匆,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消散在风中。
这些人多以农夫为主,向着同一个方向行进——章台街。
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一字千金”的故事传遍咸阳的每一个角落。
无论是茶余饭后的闲谈,还是街头巷尾的议论,人们都在谈论着吕相承诺的“放金日”。
今日,便是那个万众期待的日子。
道路上,人群熙熙攘攘,脚步声、低语声、咳嗽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冬日的寂静。
得千金的农夫们,脸上洋溢着兴奋与不安,脚步轻快,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一日暴富的未来。
而那些没有得千金的人,则满脸懊悔,眼神中带着几分嫉妒与不甘。
他们低声嘟囔着,懊悔自己那天为何没有去东门,心中暗暗期待着那些得了千金的人最终空欢喜一场。
与此同时。
秦王宫,中宫,观政勤学殿。
殿内燃着几盏青铜灯,有着两套桌椅。
其中一套桌椅,用者正是秦王政。
昏黄的火光映照在竹简上,映出秦王政那张年轻而沉稳的脸。
他坐在桌案前,手臂肘部架在桌面上,手持一卷相邦府批阅好的奏章,细细阅读。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在他脚下,是密密麻麻摞叠好的竹简,一卷卷整齐地堆放在一起,场景与相邦府的主堂如出一辙。
另一套桌椅上,坐着一个青年。
他面容看上去比秦王政大四五岁,眉眼间带着几分倦意,手中的竹简翻动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叫王绾,曾是秦王政的伴读,如今依旧陪在秦王政身边,协助秦王政……学习政务。
他的眼皮微微下垂,眸子里不见精光,满是困倦,仿佛随时都会睡去,他一夜没睡了。
在即将过去的这一夜,他几次在困倦难当时偷瞄王上,每次都看到王上精神奕奕。
他手捂着口打了一个哈欠,又一次偷瞄王上——王上眼神还是那般明亮。
[王上怎么不困呢?]
“滚开,我见我兄还要你通报?”宫室外,忽然传来一道嚣张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王绾神思不属,只隐约听到“滚开”、“要你通报”这几个字。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困意瞬间消散,不由自主地望向宫门。
[王上在政事上尚未完全掌权,宫禁之内却是一言九鼎。]
[即便是吕相进宫,生死也只在王上一念之间。]
[究竟是谁敢如此无礼,对王上心腹赵高都不假辞色,斥责怒骂……哪个太后的心腹吗?]
王绾正想着,宫门忽然被“砰”的一声推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冲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一个少年大步跨入殿内,剑眉狭目,丹凤眼中透着锐气,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的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秦王政身上。
王绾偏过头,避开少年的视线,心中却暗自警惕。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否看错了,那少年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杀意。
[这是宫城,他想杀谁?王上?]
在王绾的余光中,少年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秦王政而去。
动作迅捷而果断,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在王绾心惊肉跳的注视下,少年忽然起跳,一屁股坐在秦王政手中拿持的竹简上。
竹简被压得弯曲,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王绾的瞳孔微微收缩,心中暗自震惊。
前些时日,秦王政曾因一个宦官失落一卷竹简而赐下五杖,今日这少年如此无礼,秦王政岂能轻饶?
然而,出乎王绾意料的是,秦王政不仅没有发火,反而顺势丢下竹简,未语先笑:
“阿弟来的倒快。”
王绾心中疑惑顿解,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角落里的小几和草席。
当初他刚陪秦王政在此读书时,曾想用那些草席和小几,却被尚是太子的秦王政呵斥,不许他僭越。
[阿弟……原来此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长安君啊……]
至此时。
本应代为通报的车府令赵高才姗姗来迟,拱手低头站在秦王政面前,七分请罪三分委屈地道:
“臣”
刚说一个字,赵高便见秦王政眉头微皱,抬手一挥,示意他退下。
那只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仿佛一把无形的刀,斩断了他还未出口的话。
赵高喉头一窒,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他原本想说的是“臣未能拦住长安君,请王上降罪”。
明为请罪,实则却是控诉长安君的跋扈。
然而……秦王政连听他说完的耐心都没有。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在秦王政冷峻的面容上,显得格外威严。
赵高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顺从:
“唯。”
他后退三步,脚步轻缓,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转身时,衣袖轻轻拂过地面,带起一丝细微的尘埃。
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嬴成蟜翘着二郎腿,坐在桌案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屁股下的竹简,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赵高……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杀了吧。”嬴成蟜说这句话的语气稀松平常,就像是一句“早上好”。
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
近在咫尺的秦王政听得到,还未走远的赵高听得到,相距较远的王绾听得到。
王绾“嘶”了一口冷气,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王上强要立为后的隐宫女死在吕相手上,而赵高是隐宫女唯一的儿子。]
[朝野尽知王上对赵高宠信有加,长安君便是和王上感情再好,也不当说出这等话。]
赵高的脚步微微一顿。
虽然很快又继续向前走,但他的身体却在不自觉地颤抖,像是开了震动模式。
深知弟弟贤德的秦王政蹙眉,很是意外。
他盯着弟弟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
嬴成蟜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
秦王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阿弟不要说笑了。
“他是阿房之子,是阿房留给寡人的唯一。”
留着赵高,善待赵高,宠信赵高。
秦王政就能坐实深爱阿房这个人设。
一能在当下对抗相权。
二能在日后以除了阿房无人配为后之名不立王后,终结秦国数百年来的后权。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烛火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嬴成蟜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他的目光扫过赵高的背影,又落在秦王政的脸上,语气轻松:
“既然是阿兄的人,那就不杀好了。等哪天他恶了阿兄,我再杀。”
嬴成蟜很早就知道兄长身边又多了一个赵高。
按照历史书的记载,眼前这个赵高显然比死去的那个赵国公子高,更像是历史上的赵高。
若是刚穿越过来的嬴成蟜,会咬着牙下达杀死赵高的命令,然后看着赵高的尸体呕吐。
现在……不配。
就算这真是那个指鹿为马的中丞相赵高,也不配他花费太多心力。
他随口一句话,就能让赵高死。
之所以不杀,是因为兄长留着赵高有用,是因为杀一个没有取死之道的人可能会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他怕自己杀习惯了,不拿人命当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