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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了新漆的土平房,半人宽的石炕,沿窗,摆着张老旧,但是结实宽大的方木桌,就一把椅子,上头搁了背包,没地儿坐人,卢占星把炕上的被子往里推了推,挺习惯地往上盘起一条腿。
“你看看,是这种药不?”鼓鼓囊囊一大包塑料袋,他从里头翻出来支药膏做了个递的手势。
程念往小炉里添柴,把吊壶放上,在身上抹了抹手:“进口的?”他接过来,“你带了多少?”
卢占星把袋子敞开:“这你就别操心了,管够。”
程念笑得很开心:“其实国产的复方乳膏就挺好,还便宜,就是镇上买不到。”
卢占星一愣,他有年头没见程念这么笑过了,早知道几支药膏就能换来程念眉头松一松,他恨不得给程念盘个药厂:“你先用着,不够跟我说,我再给你寄。”
“够了够了。”年前程念往北京打长途,随口说了句,校舍的墙漏风,一出年,就有工程队来翻修,问工头,只说钱已经由一个北京老板结清,不用想也知道是卢占星,怕他来真的,程念忙罢手,“就一个孩子有鱼鳞藓,这些药够用了。”
没搭腔,卢占星从袋里又掏了支软膏,拧开,顺手抓住程念的腕子。
“我自己来……”程念往后缩手。
“别动。”乳白的药膏,挤在程念指背上,卢占星推开得很轻,很仔细,“孩子们要顾,你自己就不管了?”
程念有双养尊处优的手,像不干活的少爷,白净,修长,连指甲盖都挑不出错,卢占星过去就喜欢他的手,可现在这双手,红肿未消,有的地方因为干裂,已经破了,口子不浅,药膏在上面抹过,疼得程念抿嘴。
卢占星小心往伤口上吹气:“我去年给你的冻疮膏呢?你没用?”就这么不稀得照顾自己,看程念蹙眉那样,卢占星没舍得往下说,“口子开那么深,不知道疼?”
藏区这地方,甭管春夏秋冬,日夜两头都是冷的,程念来藏第二年,手上起了冻疮,回回发作,又痛又痒,卢占星是听偏方用烈酒泡老姜,找皮肤科大夫专门给配了药膏,什么方法都用上,甚至动过劝程念回北京的念头,话到嘴边却不敢提,怕提了,程念就不让他来了。
涂药的过程因为人为的有心,变得漫长,指缝里都是黏腻的乳膏,程念眼耐不住这份感觉,拽手挣:“行了,可以了。”
卢占星手上的力道挺大,他既不说话,也不放手,就这么捏着程念的手,从眉毛下头锲而不舍地看着他。
“程老师,棉被和棉袄现在发么?”窗根下,梁铎带来当义工的女学生甜甜地问。
屋里暗,她只看清石炕上坐着两个人,于是笑了笑,卢占星心虚,立马撒开手。
程念一脱身,就往门口走:“发。”推开门,校舍外头的热闹劲传进来,“卢校长带了些药,一会儿他亲自给发。”
声音远了,卢占星坐在炕上,留恋黏在食指上的滑腻,叹了口气。
隔着扇门,屋外的天蔚蓝,孩子在欢笑,为好心的哥哥姐姐的来到。
这里是西藏,日喀则,定日县巴松乡南,育星小学校,程念支教生活的地方。
卢占星每次来,都是几大车的物资,梁铎有时也会带上学生随行,做公益,顺带看看老朋友。梁铎这小子今非昔比,如今也是自己带学生的大学老师了,村里的人喜欢他们来,他们一来就跟过年似的,肉啊菜的,大灶上炖,隔老远就能闻着勾人的香气,城市里吃不到的质朴味道。
晚饭安排在次仁大哥家,他们家有一个土墙围成的大院子,摆上十几桌酒菜条凳,不用灯,借星月一点光,酒碗热热闹闹撞响。
端菜上桌的间隙,次仁大哥给自己也满上一碗,举得高高的:“我敬大家,谢谢你们来!”憨厚的汉子不会讲话,酒倒喝得格外爽快,这是他表示感激的方式,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育星小学念书。
仁次大哥喝酒,他的妹子拉姆就在边上斟酒。
拉姆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姑娘,去年在程念的辅导下,考上了城里的大学,一桌人,她盯着程念就来,红扑扑的脸蛋儿,有一种高原人健康的美,“程老师,我也敬你一杯。”
程念挺郑重地站起来,和她碰杯,于是那红润的脸色,就更明艳了。
十八姑娘的心思哪儿用猜,程念才坐下,梁铎就端着酒,用手肘小幅杵他手臂:“那姑娘对你,有点意思。”
卢占星夹菜的筷子一滞:“别瞎说。”是程念,听声音没往心里去,“她才17,还小呢。”
“17还小?”梁铎挤眉弄眼的,“我侄女今年才上小学,就知道喜欢她们班学习委了,17都算超龄了。”
程念笑,跟他碰杯:“照你这么说,你岂不是都迟大发了。”
单身30年老狗,梁铎一辈子的痛:“嘿!小子!我要有你这模样,早幼儿园我就脱单了!”
两人正闹呢,卢占星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那姑娘不错。”把筷子往碗上一横,他伸手去够程念面前那瓶酒,“你不肯回
', ' ')('北京,我和梁铎也不能老来……”
攥着酒瓶,卢占星给自己倒满:“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你瞧瞧你那双手…………”辣酒下肚,舌头都麻倒,什么真的假的都敢说了,“你要真不打算回去了……”仰头一口把酒干了,卢占星抹了把脸,“找个人吧。”
程念来藏乡支教了多少年,卢占星就打北京往西藏飞了多少年,他拦不住程念,就像他拦不住自己,他知道他没机会了,当年程念虽然从冰原里出来了,可他身上的某些部分没有,那些卢占星渴求的,愿意用一辈子交换的,都随一个人的消失,被埋葬在冰雪之下。
那个人回不来了,可程念的日子还得往前,如果不是他,那谁都没关系,能对程念好,是谁都没有关系。
梁铎差点没把手里的酒都洒了,他用小碗挡着脸,冲卢占星使眼色,这事儿是能提的么,程念心里怎么想的,你不知道啊,眼从碗沿边上扫过去,悄悄觑程念的脸色。
程念倒是没什么不一样,依旧微微笑,很淡然也很知足:“我找着了。”
他也举杯,腕子上的衣服往下,露出一块老旧的表链。和表链不同,手表的表盘是崭新的,亮得发光,仔细瞧,透明的表面下头,一枚鲜红的箭头晃晃悠悠,随程念的手左右晃动。
那一年在绒布冰川,他就已经找到了。
说是来看程念,其实也留不了多久,这个村庄远离小镇,住宿条件有限,要安排大家伙睡觉,村里人就得挪炕,夜里冷,8点出头村里就黑了,对城市人来说,藏区的夜太宁静枯长,没有网络WIFI,天晓得程念怎么熬下来。
白天还好些,梁铎带着学生本来就是来体验生活来的,哪家哪户的孩子都喜欢绕着他们,听一些新奇有趣的事儿,或者拉着他们问上课本上的难题,随便在小院的一隅支几个矮凳桌椅,哪儿哪儿都热火朝天的。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程念坐在马拉的木车上,看样子要出门。
卢占星瞧程念身上斜垮垮的楚巴,除了脸还是那张白净的脸,他越来越像这儿的人:“我又不是老师,就不掺和了。”他不羁地撸了把头发,露出额头的疤痕,“你这是……要出去?”
“啊,今天镇上有集市,这些用不到的东西,正好拿来换别的。”
套马的男孩是程念的学生,见到卢占星,恭恭敬敬给他鞠了一躬,喊他卢校长。
“可别……”一辈子没被人这么叫过,脸皮厚如卢占星也有臊的时候。
“应该的。”程念挺欣慰地瞧瞧自己的学生,又瞧瞧他,“没有你,这个学校也办不起来。”
迎风,眼角湿润,卢占星没睡醒似的打哈欠:“行了行了,快走吧,再不走集市都散了。”
“那你呢?”程念见他没事儿干,问他,“要不,一起去?”
好啊,卢占星立刻就想答应:“去给你当苦力?”可他不能,“算了吧,有这功夫,我回屋再睡一觉,昨晚那酒造的,现在我头还疼呢……”
程念坐在悠悠的马车上,笑笑同他挥手,走了啊,晚上给你们加菜。
卢占星也傻兮兮的,送家人出门上班似的挥动手臂。
迎风,风卷尘,吹进眼眶,酸涩疼痛。
这是最后一次了,卢占星跟程念道别,今天以后,程念将永远都是他的兄弟,是朋友。
沿程念出去的路,没多久,远远跑来一阵黑风,是匹漂亮的马驹儿,马驹儿上头的姑娘如火的红衣,墨色的发辫盘在头上,和衣服一样红的发穗在风里英姿飒爽地飞扬。
她跳下马的动作也令人惊呼,多么惊人的姑娘,格桑梅朵一样的漂亮。
姑娘直直朝梁铎来,梁铎的眼都看直了,心里揣了只躁动的兔子,上下跳,他看见姑娘花瓣那么红的嘴动了:“您是……”姑娘用的是敬语,也情真意切地望着他,“卢先生吗?”
“我是。”卢占星稀里糊涂被拉来,他打量眼前的女孩,二十多岁的样子,眼睛很亮,头发乌黑,好看归好看,可他确定他没见过,“你是……”
一点不见外,姑娘双手抓住他的手:“卢先生,我总算见到您了!”她笑,笑中有泪。
原来姑娘以前也是这里附近村的人,后来结了婚,跟丈夫搬去镇上,她出嫁前是个病秧子,卧床几年,连院门都没出过一步,城里的大夫告诉她,她的心脏有毛病,不手术,活不过二十岁。
是不留名的好心人给她捐了钱,让她上北京的大医院治疗,几年了,她的身子已经健康地能在高原上策马,还嫁给自己最心仪的男人,生了两个娃娃。这些年,她陆续收到过一些钱,所有的汇款单她都一张张存着,收好。
这些单子上,都有同一个署名:卢占星。
直到这次她和丈夫回村探望父母才得知,乡里育星小学的捐助人,就叫卢占星。
卢占星完全不记得有这事儿,他这两年的确没少往西藏运过东西资助过钱,可怎么想都没印象,除非有人借用他的名,可又是谁呢?为什么啊?
怕卢占
', ' ')('星不信,姑娘忙解开衣襟,卢占星别过头:“你这是干嘛?!”
她手在胸口的袍里掏,摸出一张套着塑料封的纸,要让他看:“我叫白玛,五年前,是您捐的钱救了我的命。我和我丈夫夏瓦,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一辈子记您的情!”
咔的一声,矮木凳翻倒:“夏瓦!”梁铎哆哆嗦嗦地念这个名字,“卢占星!夏瓦!”
喝声和马蹄,在高原上回荡,一黑二红三匹马,快得好像虚影那么疾驶而过。
对着远山的羊群,黑马上的女子高高扬起马鞭:““夏瓦!”
她的呼喊引来男人的回头,是个瘸腿的藏袍汉子,看不清脸,只依稀有个让人羡慕的窄脸盘,眉眼生得很精神。
男人看到妻子,先是笑,唇嘴微微上扬,温柔又多情,可随后,当他看清另外两匹马上颠簸的人,他又惊,连往前跑的步子,向后退。
卢占星和梁铎怎么可能放过他,他们像两个骑了一辈子马的老牧民那么扑下马镫,怎么摔到地上的,下巴颏和手怎么破的,血怎么流的,都不要紧了。
“古二麟!!!”梁铎和卢占星手脚并用的,抓住男人,“是你!真是你!”
来不及久别重逢,卢占星疯子一样抓他的手:“古二麟!你哥呢?他在哪儿?!”
提到古一麒,古二麟绷紧的腮帮就颤了:“我哥他……”唰的,没有任何预兆,泪水滴落卢占星的手背。
今天是个大集,十里八村的人都来了,街两旁被赶早支起摊的摊主占满,道上人贴人的挤,马车走进不来,程念让孩子留在车上等他。
程念换到一些菜籽油和面粉,还买了大袋西红柿,打算晚上回去给大伙儿做个驱寒的疙瘩汤,付钱的时候,老板相中他腕子上那块表,又加了一袋土豆:“跟你换。”
程念把着袖子口,把表藏起来:“这个不换。”他笑得客气。
摊主以为他嫌少,把手上盘了几圈的藏珠也脱下来:“加上这个。”
程念还是摇头:“就这个不换。”他准备走。
出了市,程念抬手,从袖口下头眯眼望了一眼太阳,真亮,真白,和那年冰原上的一样,手腕上的表也是,和五年前他得救后,卢占星亲手放在他床头的时候一模一样。
“表面……”不知怎么开口,怎么说都有愧,“我给换了个新的。”卢占星的脖子根得了病似的抬不起来,话也轻,“我找过这家表厂,同样的款已经停产很久了,没配到一样的,但别的都没动,还是原来的。”
攥着表,狠得要把表链镶进掌心肉,程念把被子拉高,拉过头顶。
他没让任何人看去,可谁都明白,程念哭了,躲在被子下,肩膀抖得像座要坍塌的雪山。
救援队可以抢救他的生命,却阻拦不了他的灵魂,他终究不会回去那个延绵不绝又危机四伏的冰雪世界,可那个人在那里,哪怕伫立难前,程念也无法离去,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他的灵魂,将始终与这片冰原同在。
熙熙攘攘的,隔着一条街那么长,街的那头,有人遥遥在喊:“桑格!桑格!”
程念的笑容僵在嘴角,影子钉路上。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一年365个夜,一夜一场梦,有122回,他都能梦到这个声音的主人,用清朗和苍老的嗓音,一遍遍喊他程哥,程哥,可在白天,在大太阳地下头,这还是头一回。
他转身,茫茫人海,那么多面孔,没有一张和梦中人一样,长了一双容易辨认的,纯净的眉眼。
可断断续续的,那个年轻的声音还在一遍遍继续:“桑格!桑格!”
油和面粉被扔下,西红柿在脚与脚之间滚动着,程念拨开人堆,逆流往密集的集市里钻。
他推开一个又一个肩膀,跃过一张又一张脸。
没有,没有那个人。
啪嗒,很轻的一声,表链的搭扣松动,程念惊惶,眼睁睁看卢占星后来给他配的表面朝下摔地上,被鞋跟碾过,碎了。
脑子里空荡荡,那一脚,把程念攒了好些年的魂再一次踩飞,他站在那儿,又成了雕像。
目光里,一双45码大的男人的大靴,停在跟前。
捡起手表的人,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每根指头的形状,都是程念日思夜慕的模样。
他没急着把表还给程念,而是小心的,像对待宝贝一样放唇边吹了吹,把浮尘吹走,用拇指轻轻摩挲表带的边缘。
直到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慢把表递过来:“给你。”
褐色的眼睛水光闪烁,程念恨自己一到关键时刻就看不清,可他的耳朵没病,所以那两个字,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句在剩下的243个晚上出现在他梦中的“啊措那嘎”什么意思,他终于可以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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