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佛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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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欲何睁眼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装潢古朴的房间,它不似成家内屋那般精美豪华,却更显清雅素静。窗户、门、桌椅均为木质,看纹理和颜色像是榆木,稍远处的台面上摆着口莲花状铜香炉,袅袅轻烟升起,熏得满屋幽香。

他躺在一张略硬的榻上,盖了床没有花纹的浅灰色棉被,长发散开,混淆符早已不见踪影。

这是哪儿?

李欲何头有点儿疼,忆及阵中的大雨和漫过头顶的水,他费力地撑身半坐,掀开被子——湿透的衣衫不知被谁脱去,换成了一件海青色僧袍,全身上下一片干爽。他虽身处陌生环境,但周围包绕的檀香味却令他心宁神定。

“有人吗?”他小声喊道。

无人回应,唯有轩窗外微风过廊。

李欲何从床榻下来,赤脚踩上有些凉意的木地板,晃着走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僧袍过于宽大,从他肩部滑落,露出半边裸背,幸而被头发遮得严严实实。他花了些时间把衣袍理好,在门口转了几圈,才走进光线昏暗的里屋。

这间小屋更空,除了一面屏风,什么器具摆件都没有,李欲何正对这道素纸木框屏风,在它跟前暂时停驻。现在满屋都是那气味了,他直觉,捞他出水阵的人定然在这屏风后。

“你是谁?”他一步一步靠近。

那人不语。

“为什么救我?”他继续问。

“嗒嗒嗒”,那人似在拨弄佛珠,仍不搭话。

李欲何耐心耗尽,想要绕过去,却见几根手指攀在木框边缘,缓缓将屏风推开。

失去这层遮罩,他俩之间的距离便显得过近了些。僧人定于莲花座上,与他面朝面,眼对眼,目中无波无情,五官端正庄严。李欲何确信,他此前从未见过这张脸孔,亦未见过相似之人。

“欲何施主别来无恙?”僧人开口道。

这声音……这声音在他记忆里出现过,还不止一次。李欲何努力回想着一切可能性,一段渺远而圆韵的经文声突然回荡在他耳中——正是这佛经帮他驱散了水妖的邪力,治愈了深入骨肉的腐蚀伤,将他从阴冷幽蓝的梦魇中拽出。

“是您?”

“是我。”

那一年,李欲何伤好后本想报答醴乐寺的佛修,可玫瑰张说他们行事随缘,不需要钱财凡品,也不惦念世俗人刻意的“报恩”,他贸然前往反而会扰众僧清净。故而,他便把这份恩情埋于心底,只当自己是被佛门子弟普渡的一员。

“对不起,我擅闯藏经楼。您把我交给守楼的隰桑大师,让他要罚就罚吧。”见到这僧人,李欲何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冒进和急切。他被突如其来的淫纹打乱步伐,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浮躁地想走“捷径”,又轻率地在陌生区域强破禁制。若非碰巧再次被僧人救起,他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僧人没立即予以回应,而是从莲花座下来,把整面屏风叠在一起收好。之后,他走到李欲何面前静立,如一尊伟岸威严的石像。

“不罚你,是贫僧守备不力。”

“嗯?什么?”李欲何后退半步,右脚却不小心踩上拖曳的僧服下摆。他没能稳定住重心,向前倾跌,整张脸撞在僧人硬如石板的胸口,瞬间头晕眼花,疼得他直咬后槽牙。这还不是最糟的,伴随疼痛,一股腥甜气充斥他的鼻腔。

“哎……”这是二人再遇后,僧人第二次叹气。他轻轻扶按住李欲何的额头,直接以另一侧手袖擦拭那涌出的鼻血,边擦边诵经文,直至血流停止。

太丢脸了!李欲何缓过气来,看到他胸前、袖子上鲜红的污迹,恨不得化身游魂,从窗户缝里钻出去。

“贫僧以佛法铸金刚体,是以筋骨肉身比常人坚固许多。”僧人面色如常地解释,又帮他把开口过大的衣领拉拢。

“这位大师……”李欲何和他拉开一些距离,想说点什么话找补。

“隰桑。”

“隰桑?”

“贫僧法号隰桑。”僧人淡然道。

“原来您就是守卫藏经楼的隰桑大师?”怪不得他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水阵中的自己。

“正是在下,”僧人颔首,“幸而欲何施主体内的灵芯为白玉菩提子,能被阵法识别,否则贫僧便只能去严修堂寻人了。”

后妖魔时代灵气稀薄,普通人根本无法自行引气修炼。因此,在世俗界,有人因不满世家垄断,成立军部,追求与“道”全然对立的“科学”,更多人选择抹去这段历史,只求安安稳稳过小日子。如今的人世间,“修道”成为传说,“法术”沦为笑谈。相反,世家有家族术法传承,也占有绝大部分灵气资源,为了不与曾经的“散修”(即现今的世俗界人)走相同路子,他们便用聚灵阵温养一些植物,借助它们种子的力量将“气”引入本家后代体内,让修道得以延续。这些种子,即为“灵芯”。成家的灵芯是钩藤,张家的灵芯除玫瑰张外是红莲,而李欲何作为半路莫名上道的散修,还不知道自己的灵芯是什么——他怀疑过红莲,可自己身上的冷木香又与莲香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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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菩提子?”听到这个新词,李欲何面露疑惑,“原来师父给我种的是白玉菩提子,为何她一直不肯说?”

隰桑越过他,走出里屋:“因为灵芯是贫僧为你种下的,她并不知晓具体情况。”

李欲何紧跟在他身后,愈发好奇:“大师能否告诉我,当年我被水妖伤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玫瑰张每次谈起佛修,表情都不太好,只愿跟他讲一些大致情况,对于细节部分总是避而不谈。

“张施主布阵带你逃离那妖物后,又背着你爬山来到醴乐寺。”隰桑停在莲花香炉旁,在余烬上插一根新的熏香。

“这我知道,”李欲何有印象,“师父上山很累,可她一直都在跟我说话,让我不被水妖的咒术魇住。”玫瑰张是他特别重要的人,待他如姐如母,可以说,她满足了他对亲情的所有幻想。

“嗯,她进佛门重地后,是不被允许使用任何术法的。”他点燃熏香,将铜炉周围落的灰烬擦去。

“为什么?”若是能用,她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军方和世家起争执期间,佛寺代世家保存了部分物件,其中便包括张施主母亲的灵芯,”隰桑在桌台边站定,“她在张家时向家主索要,可家主没放在心上,一直以为灵芯已遗失。后灵芯被夹在书册里,送至醴乐寺,锁在藏经楼,但是如无张家家主密钥,任何人不得从中取物。”

“师父硬闯了?”这极像她的风格。

隰桑摇摇头:“头一次,她找贫僧商议,用另一件物品换取灵芯,贫僧并未应允。”

“出家人不是讲究慈悲为怀吗?隰桑大师为何拒绝?”这与李欲何的认知稍有偏差。

“贫僧职在守楼。佛寺先允诺于世家家主,不可不守约。”

“所以,第二次她就像我一样,偷偷来破阵?”李欲何猜测。

“第二次,张施主潜入醴乐寺,破阵偷走灵芯,还损毁了寺中的金身佛像。这就是她不受佛家欢迎的缘由。”隰桑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气,但显然这情绪不是赞扬。

果然,师父还是厉害得多,李欲何强忍笑意,拉过木椅坐他斜对面:“那大师怎么会救她徒弟?”

“贫僧守规矩,并不意味着贫僧不近人情。”

“您不是修无情法门吗?”

“非也,”隰桑拨弄几下手中的佛珠,“佛陀应世,旨在为众生解除苦难,此乃‘大情’。我斩的情是‘狭情’,是‘烦恼’,需从中解脱,方能得证圆满。”

“那我好像已经成为了您的‘狭情’或者是烦恼,”李欲何打趣道,“性格上,我和师父一脉相承,您得早些把我斩断。”相处一会儿,气氛渐渐变得轻松,他觉得这僧人也并没有成则说的那么无情可怖,只是总端着个冷冰石雕似的姿态,有些无聊。

“佛门中人永远把‘大情’放在‘私怨’前,隰桑百年前便断除‘执’根了。”

“百年前?”李欲何闻言惊讶不已,“那您……”

“二百三十岁整。”

“哇,看不出来,都没皱纹。”李欲何没了畏惧之心,起身到他下方抬头观察——之所以称“下方”,是因为这僧人站着就跟铜头罗汉似的,形体足足比他大一圈,他站直后,头顶还够不到他下巴。

“这么些年过去,欲何施主依旧宛如孩童。”隰桑退后一步,生怕他又不慎撞到自己胸口。

“等等,”李欲何在空中嗅嗅,疑问道,“大师,我在来藏经楼的途中就想知晓,为什么我总对您有种熟悉感?是白玉菩提子的缘故?”这种熟悉感比单纯的“见过一面”或是“听过几次声音”深刻得多,就好像他们相处许久,且一同历经过无数变迁。

隰桑回拨几颗佛珠,半晌不答。

“告诉我好不好?反正您都说那么多了。”李欲何冲他笑笑。

“那欲何施主能否告诉贫僧,你此次来醴乐寺是何目的?”隰桑岔开话题。

“您先说,我再说。”李欲何不上当,一定要等到答案。

“这并无意义。”

“你的问题更没意义,”李欲何把往下垮的僧袍往上抖抖,“刚给我换衣服的时候,不信你没看到!淫纹,女穴,见多识广活了二百三十年的隰桑大师肯定瞥见就立马辨识出了吧?”他被打捞上岸时,浑身湿漉漉的,然而转醒时,他的全身包括下体都被人擦得干净清爽,还换上了不知是谁的僧袍——这屋里就他俩,总不可能是他自己在梦境中完成的。

隰桑的眸光难得地有一瞬波动,他再退后一步,索性持着佛珠默念经文。

“大师?”李欲何追上去,扯着佛珠不让他拨。

隰桑用另一只结印的手去拉他手腕,但那金刚体稍一用力,就把他白皙的手背按出几道深红的血印。

“嘶……”李欲何疼到抽气,却仍不肯放。

“欲何施主!”隰桑忙从他手背移开,又走到进门的木柜旁,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瓷瓶。他回来时眼带愠怒,可这怒气并非针对李欲何,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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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狭情’白斩了,”李欲何见他生气,不怕反笑,“怎么还跟个世俗界凡人似的?”

隰桑打开药瓶,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把一撮褐色粉末洒在他被按伤的地方,又施咒将它润湿。药粉很有效,敷上一两分钟,深红就转为淡红,随后,药粉被全部吸收,伤痕消隐。

“白玉菩提子……是不是在你身边贴身保存了很久?”李欲何盯着他绕在前臂的佛珠,蓦地有了猜想。

隰桑没予以肯定,但从他动作的僵硬程度看来,这猜测估计靠谱。

“大师,你说说你,怎么做好事还遮遮掩掩?难道当初是一时冲动才把它给我的?”他可真是个怪和尚。

“佛缘。”隰桑总算舍得开口。

“嗯?佛缘?”

“贫僧以为,欲何施主有慧根,炼化过的菩提子可助施主得到佛缘,入我寺修佛,”他缓缓述说,“未曾想,你的执念太深,它无法引你入法门,反被磨得只剩灵芯。”

李欲何用现代思维思考一阵,彻底理解了:这不就是你用大量财物或者利益去外地搞人才引进,哪知那人稀里糊涂拿完你的好处,反而跑到了其他阵营?确实有点儿丢份,怨不得人家不直说。

“我……还是不剃光头比较合适,”李欲何“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头发,“长是长了些,也比没头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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