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梅轩走出,看到枫夫人带着秋蝉已经在阶下等候。那个身材高挑、脸色苍白严厉的女子站在那里,看着她从内院里走出,没有一丝表情——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却是如此熟悉。
“小姐已经帮府里的女眷们挑好了衣饰吧?”枫夫人躬身,“辛苦了。”
“不敢当。”殷夜来也是微笑着回礼,不动声色。
“妾身来送仙子。”枫夫人微微一礼,示意跟随她从偏门出去。
主仆二人随着管家穿过后院来到了侧门口,软轿在门外深巷的雨里静静等待。秋蝉让小姐留在廊下,自己先冒雨快步过去掀开了轿帘,重新整理好垫巾。
殷夜来和枫夫人两个站在廊下,寂寂无声。
正当殷夜来准备走向轿子时,却忽地听到镇国公府的大总管在身后低声开口:“城主正准备向广漠王的女儿求婚。”
“是吗?”殷夜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怔了一怔,复又微笑,“是九公主琉璃吧?实在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富贵好姻缘——恭喜了。”
枫夫人定定看着她,忽地道:“老实说,我很为公子担心。”
“哦?”殷夜来唇角浮出一丝笑,“枫姨多虑了吧?”
枫夫人叹息,目光里满是忧虑:“你别看公子现在看起来冷静稳重,做事也决断,但,我觉得在他内心里……唉,其实还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啊。”
“是吗?”殷夜来微微冷笑。
“这个样子的他,如今却坐到了镇国公的位子上,日夜和一群豺狼为伍,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担心。”枫夫人摇头,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老爷去世的时候,慕容家被空桑六王巧取豪夺,早已只剩了一个空壳子。这几年全都靠着公子才苦苦支撑下来。”
“是吗?”殷夜来眼神几度变幻。
外面风光无比的慕容家,原来也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苦衷。也难怪,在空桑人的天下,一个外族生存至今已然不容易。更何况慕容家掌握着云荒最繁华富裕的城市,怎能不让那些藩王帝君垂涎欲滴,个个想分一杯羹?
“我不知道公子这几年是怎么撑下来的。如今,他渐渐地连我都疏远了,有事也只和那一帮心腹家臣商量。”枫夫人轻声叹息,“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却总觉得他现下在做的事情必然非常危险。”
“危险?”殷夜来微微一怔。
“是的,”枫夫人的语气非常奇怪,“我总觉得,慕容家要大难临头了。”
这样的预言,从这个面色苍白、沉默寡言的苍老女人口中说出,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味道。殷夜来怔了一下,只是笑了一笑:“夫人多虑了吧?连两百多年前那一场中州人的大灾都奈何不了慕容家,如今又怎么会有过不去的难关?”
“一家有一家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枫夫人叹息,“所以无论如何,都请姑娘不要怪他。因为公子身上负担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身不由己。”
此刻,那边的秋蝉早已整理好了轿子,唤了一声小姐。殷夜来不便再多待,便撑开雨伞走入了檐外,回头微微一笑,低声——
“谁都身不由己,夫人。”
初冬,外面雨意霏霏,长短地敲击着琉璃瓦和青石台,仿佛有人在时光的深处低吟着一首歌,如此遥远而模糊,仿佛笼罩了一层褪色的哀伤。
然而悲歌未彻,人事已全非。
快十年了,世间之事如洪流疾奔,不曾停歇,冲刷了一切。这一曲虽未终了,无论如何,却终究还是要唱下去的……
慕容隽站在廊下,看着一对主婢执伞远去,忍不住又往前踏出了一步,半个身子已经站到了雨里,渐渐湿透,却浑然不觉。
多年后再次相见,往事如烟。
初逢时是个细雨连绵的暮春。那时候,他还是个野心勃勃的豪门子弟,生母是镇国公的侧室,以美色获宠,地位却低微。他虽然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却继承了慕容氏的早慧心智,聪明而有心计,不像大哥那样耽于享乐,从小读书习艺样样出众,深得老镇国公的欢心。
但毕竟年少,有时候在习艺之余,他还是忍不住要出去到处逛一逛。
那一天,听说从南方碧落海的璇玑列岛上来了一队商船,载有鲛人海国的诸多珍宝,一时兴起就换了便服,偷偷地跑去看。然而刚踏上跳板,还没走到船上,耳边便听到“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船舷上落下,擦着他的衣襟重重砸到了水里。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去。头上一丈高的地方就是船舷,船上站着一个人,手里紧握着一根扁担,居高临下俯视,指着他的鼻子怒骂:“该死的臭流氓!”
“什么?”生平第一次被人用如此的言词辱骂,少年瞬间愣了下。
“哎,我可不是说你!”仿佛这才看到跳板上站着的一个人,对方指了指船下犹自荡漾的水面,声音清脆,竟是个女子,“我骂的是那头被我一扁担给打下去的肥猪!”
“哦……”他恍然大悟,才明白方才擦着他掉下去的居然是一个人。低头看去,果然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家伙正在船下水里扑腾,脸上有一道红红的扁担痕。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打着伞,站在跳板上抬头往船舷上看去。
逆着光,只见船头站着的那个少女和自己同龄,额头上沾满了细密晶莹的汗珠和雨水,脸颊白里透出微微的红,一头丰美乌黑的长发编成粗粗的辫子,弯过右肩,长长地拖到了腰间,简单地用头绳束了一束——
少年心里陡然“咯噔”了一声,竟是僵在了那里。
直到看到一群壮汉簇拥上来,要对这个少女拳脚相加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般地跳上船去喝止。他一贯少年老成不莽撞,知道这种情况下不便亮出自己的身份,便上去打圆场,偷偷地塞了一枚金铢到监工手里——跑码头的人见多识广,看得这个少年谈吐不凡,势利眼的监工也不敢造次,只能由得他拉着她走下了船。
出于感谢,她请他在码头附近的摊子上吃饭。明知对方或许只是在说客套话,然而他却厚着脸皮乐颠颠地跟了去。
那是一家专供码头上苦力挑夫们饭食的店,人头涌动,到处充斥着浓烈的汗味。小店没有室内的座位,所有人都挤在露天的棚子里吃饭——白饭一个铜子一碗,菜很咸,极下得饭。而面条要三个铜子,算是菜牌上最贵的。
他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她熟练地和周围那些汉子挑夫们打招呼。
“安姑娘今天放工得早啊!”“怎么还带了人来?细皮嫩肉白生生,不像是跑码头的嘛。”
“哟,不会是安姑娘找了汉子吧?”
周围的议论粗鲁而热烈,她嬉笑怒骂地一一驳回,毫无羞涩腼腆,将那些闲人赶开,便拉了他去角落的桌子上坐下。他在那些苦力的注视议论下如坐针毡,若不是有她在身边,真的是片刻也坐不下去。
然而,好容易等到饭食端了上来,他却惊讶地发现她只给他点了一碗面,自己却在一边小口地喝着免费的酱汤。面对他惊讶的眼光,那个少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声解释说自己一天的饭食只有五个铜子,早饭两个,午饭三个,晚饭回家吃——既然说了要请他吃面,便再也没钱给自己买午饭了。否则,家里人今天的菜钱就没着落了。
他张大了嘴巴,不相信有人居然一天只靠着五个铜子便能活下去。要知道在镇国公府上,他每日的膳食费用是她的数百倍,每一顿饭却犹自觉得无处下箸。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眸,少年登时觉得羞愧不已,硬着头皮将粗糙的瓷碗里混浊的面汤全部喝了下去。
那是他平生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面条,恐怕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
她心怀澄澈,毫无戒备,闲谈间,便被他用一席话将家世全套了出来。
原来,这个少女是个贫苦的中州人家孩子,从十二岁起就在落珠港的这个码头上干活。然而这些年来她渐渐长大,出落得越来越美丽,在鱼龙混杂的码头上抛头露面地干活,难免惹出是非。这一次,便是被一个来船上提货的商家调戏,而这个烈性的少女一怒之下居然操起扁担,毫不客气地将对方打落到了水里。
若不是他偶尔路过,这个丫头便要被码头监工狠狠教训。
“哎呀,看来以后每天来上工之前,要用灶灰把脸抹花了才行!”她稀里呼噜地喝着面汤,皱眉喃喃,“这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听着,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觉得她说话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动听,一颦一笑都似清水芙蓉,宛如天成,令人目眩神迷。
“唉,在云荒讨生活可真的越来越难了——三年前在码头上干活,一天还有半个银毫,如今却连五十个铜子都没了!”她嘀咕着,皱着眉头把酱汤当饭填肚子,“这叶城的城主还是中州人呢!怎么就不帮我们说话,光顾着奉承讨好那些空桑贵族呢?”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叹了口气,“云荒毕竟是空桑人的地盘,慕容家是外族,日子也不好过。”
“有吗?那里头的人,荣华富贵太久了,肯定早就忘了自己也是中州人啦!”她撇嘴,指着远处华丽巍峨的镇国公府,“税赋那么重,给中州人的工钱又那么少,十二律一出,好多活计都不能干了——这不是逼着我们重新迁徙回中州吗?”
她发着牢骚,却听得他惭愧不已。
“如果我是叶城城主,就一定要替中州人去和空桑皇帝谈判,真的。”她指着更远处的伽蓝白塔,眼睛明亮,“当年光华皇帝从沧流冰夷手里夺回天下,我们中州人也出了不少力——如今可不能过河拆桥,老这样欺负我们!”
“喏,这里,应该重新建一个允许中州人使用的码头,”她指着叶城的南郊,“锣鼓巷和八井坊都太杂乱拥挤了,早应该拆了——你说,我们中州人如果有自己的船队,是不是就可以出海捕鱼,不用和空桑人争夺土地了?”
他隔着油腻而破旧的木桌看着她指点江山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如果我当了叶城城主,一定不会再让中州人受欺
负。”
“好大的口气!”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新月,“不过,真希望叶城城主是你这样的好人——可以替我打那个落水的肥猪!”
她吃完了面汤,抹嘴笑了一笑。没有让他送,便自己一个人回了家。
他恋恋不舍,然而自幼受到的贵族教导却使少年变得矜持稳重,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来拉近和陌生少女之间的关系。眼看她就要步入雨巷离去,他忽地急中生智,拿出随身带来的伞来:“还在下雨,你带着它吧!”
这是他除了诗书礼乐、律法商科之外,从家中秘藏的中州戏文本子上看来的招数——《白蛇传》里头,那个叫作许仙的人便是这样靠着一把伞而结识了白娘子。
虽然今天他随身带出的这把伞价值上千金铢,是父亲用皇帝御赐的流云纱裁了衣服后的余料做的,他也毫不吝惜——因为借着这把伞的由头,下次他还可以再来找她。
贫家出身的少女显然并不明白这把伞的贵重之处,只是仰头看着伞面上如青空般变幻不定的流云纹,由衷赞叹:“真好看……可是你把伞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他怔了一下,撒了个谎:“没关系,等下我坐马车走。”
她看了看他,笑道:“那就谢谢你啦!”
眼看着她撑着伞走入那条雨巷,他怔怔了片刻,忽地想起一件事,再也顾不得什么,追上了几步,脱口:“等、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她有些惊讶地站住身。
“我……我……”他冒着蒙蒙细雨站在街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跳得很快,冠玉般的脸忽然刷地红了。他也知道自己肯定变了脸色,然而越想要镇定下来,却越是慌乱,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岁就被严父赞为“吾家千里驹也”的天才少年。
“怎么?变哑巴了吗?”她惊讶地看着这个张口结舌的少年,忽然“嗤”地笑了一声,重新转过身去,“不管你了,我可要回家去给爹娘弟妹们做饭了!”
眼见她又要离开,他赶忙上前一步拦住了,用尽全力终于挣出了一句话,带着一点点的结巴:“那……那明天我再请你吃面,好不好?”
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嗯”了一声。
那一瞬,他心里仿佛猛烈地跳了一下,有狂喜轰然而来,几乎忍不住手舞足蹈地跳起来。她看着他张口结舌的样子,抿嘴一笑,重新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她忽然回头,明亮的笑容如花绽放:“对了,我叫安堇然。你呢?”
安堇然……安堇然。一个多么宁静美好的名字,从此仿佛烙印般刻在了心上,成为他心里永生难忘的一道疤痕,哪怕腐烂了,见骨了,痊愈了,却永难抹去。
“我叫慕……慕少游。”
然而,他犹豫了一下,却是这样回答。
十年后,他一直后悔自己那一瞬脱口而出的谎话,令他在最初的一刻便不能以真面目和所爱的女子相见——或许,从小被父亲以权谋之道训导长大的他,即便是面对着第一次轰然而至的真爱,在内心里其实还是无法放下戒备吧?
毕竟,在这座城市里,他的身份太特殊,顾虑的东西太多。他只是一个庶子,正在为了赢得父亲的重视而努力,若被严父知道自己和一个中州贱民女子交往,只怕镇国公府里便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曾经发誓不对她说谎,然而事实上,从第一次相见时他就欺骗了她——或许,就是因为这最初的欺骗和隐瞒,才为日后种下了种种不祥的因由。
那一天后,他便认识了她,旋即陷入了一生中最初的一次爱恋。
那时候,她十七岁,他十八岁。
十年后回忆起来,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很短暂,从相识到分别也不过六七个月——然而白帝八年的晚春四月到深秋十月,这样短短的一段时光,却成了他之后人生里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其中掺杂着太多太多的复杂情绪——青涩、朦胧、甜蜜、担忧、忐忑和憧憬。
对于他来说,少年时的成长和蜕变,都完成于那短短的半年。
从那一天起,每天他都在落珠港的码头等着她放工,看着斜阳下,那个纤细的身影卸下沉重的挑子,从长而软的跳板上轻盈地走下来,快步奔向他,笑语盈盈地一起离开。
她的身世和他天差地别,过着迥然不同的艰苦生活,一切都令他惊讶不已:她年纪虽小,家累却重,每天在码头做工后只能休息一会儿,便又要匆匆赶回家去给父母弟妹烧水做饭,等一直忙到了晚上,侍候父亲休息,弟妹安睡,还要出门去做另一份工,忙到凌晨才能回家。
所以每一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
那一个时辰里,他们所做的和一般的少年恋人无异,不过是一起吃吃东西,逛逛街,不着边际地说一些话,要么就是牵手走在叶城的海滩上,静静地看着大海发呆。然而,即便是在这样无关风月和欲望的静默相处里,即便只是坐在她身边什么也不做,他心里依旧能感觉到罕有的平静和温暖,以及毕生再也难得一次的满足之感。
然而没人料到,这样和谐安好的相处里,其实却有暗流汹涌。
他们虽然日渐亲密,却并非无话不说。她很少对他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正如他也甚少对她提起自己的情况一样。偶尔,在数点一天赚来的铜子时,她会叹气,说父亲的病逐日加重,已经卧床不起。而母亲带着一对弟妹,每天都等她买米下锅,如果不快点找一个能赚更多钱的营生,估计就供不上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了。
说话的时候她秀丽的双眉紧蹙着,每一个铜子都数得分外细心,听得他心里也咯噔一声,手在袋子里动了动,却是不敢将怀里满把的金铢掏出来。
如果……如果堇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会怎么样呢?与当时纯真无邪的她相比,显然,他是更加复杂的人。少年老成的他始终顾虑重重,始终怯于对意中人开口说明自己的心意和真实身份——不仅是因为生怕幕布一旦揭开,两人之间巨大的落差便会令她远离自己,更是担心这样一门悬殊的婚姻会触怒严父,从而影响到身为庶出之子的自己好不容易在家族里赢得的宠爱和地位。
他不敢揭开谜底,生怕真相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他一直举棋不定,为他们之间的未来而忧心忡忡。然而更多的时候,一直忐忑的他只顾盘算着自己的事,却忘了注意到她日渐加深的忧愁。
她也在担忧着什么,笑容日渐稀少,偶尔还会咳嗽。
秋天来时,他做了一件一生有史以来最大胆的事:他没有参加镇国公府举办的海皇祭宴会,从望海楼的那一群王室贵族里逃出来,划船带着她去黑石礁上看大潮。
潮来的时候,天地一片苍莽,在造化洪荒的力量面前,一切人都会觉得自己的渺小和生命的未可知。她和他缩在黑石礁上,相互依偎着,仿佛两只在海边筑巢的雏鸟,风卷起的浪溅湿了他们的衣衫,脚下的岩石在巨浪里颤抖,潮头上龙舟竞驰,风浪里有人歌舞,是优伶在龙舟上演戏,唱着千古不衰的绝唱,讲述着海皇苏摩和太子妃白璎之间至死不渝的爱情。
“少游!快看,彩虹!”她忽然惊喜万分地喊着,指给他看大潮背后那一轮淡淡的落日——苍茫的雾气下面,闪动着江海的光芒。潮水如一堵墙一样升起来,高达数十丈,日光透过蒙蒙的水汽,居然幻出了一条璀璨晶莹的彩虹来,就悬在他们头顶的不远处!
“看啊!”她拉着他,欢喜得像个孩子,伸出手去触摸那近在咫尺的彩虹。
他却没有看彩虹,只是出神地看着身边的少女。她那明丽绝伦的容颜,即便在彩虹下还是不曾逊色分毫,美得令人忘记了一切——就在她在礁石上伸出手去抓那一条彩虹的时候,他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吻了她的侧脸。她身子一颤,脸色转瞬飞红,却又迅速苍白。
“堇然,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他低声,许下了人生的第一个诺言。
然而她没有回答,伸出去触摸彩虹的手僵在空气里,脸色有些奇特的苍白,嘴唇颤了一下。下一个瞬间,茫茫雪浪呼啸而来,拍击在礁石上,巨大的浪潮在他们头顶散开,笼罩下来,仿佛是一场盛大无比的流星雨。
“永远?”水雾弥漫了视线,他看不见她的脸,只隐约听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永远到底有多远呢……少游?”
“多远?”他低声,凝望着海天之间,“就如海皇苏摩对白璎的心意,生死无阻。”
“是吗?”她低低道,便没有了声音。水雾漫天而来,视线一片模糊。白茫茫一片的礁石上,他感觉到有什么在自己唇上轻轻一碰,转瞬又消失——少女的嘴唇柔软而冰凉,有略微的颤抖,仿佛落在肌肤上瞬间融化的雪。
那是他的第一个吻,也是她的。那一瞬间,他仿佛是被雷电击中,不能动弹。
“可是,”他听到她在耳边低声道,“我怕我等不到那个永远了。”
“堇然?”他满怀喜悦地伸出手去拥抱她,然而出乎意料地,却落空了。
在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的礁石上已经赫然空无一人,眼前只有雪浪滔天,从南方天际一波波地绵延而来,仿佛巨大的白色莲花盛开在周身。而片刻前还在自己身侧的少女,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踪影,似乎幻化在了彩虹里!
“堇然!”他惊骇万分,对着茫茫海天呼喊,“堇然!”
她去了哪里?是掉进大海了吗?是被潮水卷走了吗?
他发了疯一样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在礁石上四处寻找,甚至跳下大海在风浪里寻觅——然而,她却仿佛是凭空蒸发一样再也没有丝毫痕迹。贵族少年在茫茫大海里游着,呼喊着,直到筋疲力尽无法动弹。
她走了……她走了!少年时的他隐约明白那将是他们生命里的最后一次见面,不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凭幽蓝色的海水在他头顶闭合,缓缓沉向黑暗的海底。
几乎溺毙的他侥幸被一艘路过的龙舟救起,送回了岸上。然而,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却永远地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宛如那一道乍现又转瞬消失的虹。
变生突然,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那段时间他将叶城找了个天翻地覆,甚至出动了镇国公府的一切手段上下求索,却始终不见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那个名叫安堇然的贫家少女,仿佛忽然间从云荒消失了,连同她的家人。
少年时的他经不起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一度消沉颓丧,甚至几次有轻生或者出家的念头,如果不是父母拼死阻拦,说不定如今的他早已看破红尘,跟随那个名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皈依了中州人的佛祖,苦行远足,流浪四方。
两年后父亲病重,逐渐将一些府里的事务委托给他处理,正式对外表明了二儿子为继承人的身份。权势有时候会成为最好的良药,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他渐渐平静下来,昔年的伤痛开始被世事消磨,变成钝钝的一个痂,只要不去刻意触碰便不会觉得疼痛。
然而,在他以为自己终将渐渐痊愈的时候,她却忽然又出现了。
重新出现在叶城里的她,却拥有一个令他无法相信的身份:青楼的花魁。
昔年红润丰美的面颊如今变得苍白消瘦,乌黑的粗辫子解散了,梳成了精致华美的蝉影髻,葛布的衣裳变成了精美的鲛绡,举的是玉箸,吃的是珍馐美食,一举一动气质高贵,仿佛是在金屋里长大的贵族——甚至,连名字都换了。
殷夜来,多么旖旎风情的名字,一如她朦胧绰约的眼波。
她已经完全不像她了,然而,他却还是在第一眼的时候就把她认了出来。
虽然如雷轰顶,但经历过一次幻灭的他城府已深,竟是不露声色。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向旁人探问她的来历,有人说她以前是个优伶,因为帝都禁止再唱中州人的戏,所以不得不转投青楼;也有人说她是某个权贵的下堂妾,因为不容于正室,不得不托名寄居青楼。
然而他却知道那不是真的:在他认识她的时候,她不是青楼女子,也不是当红优伶,只是一个在落珠港码头上挑担子养家的贫寒少女,明亮清澈如晨露。
然而那样的往昔,除了他早已无人得知。
他也去过她所在的星海云庭很多次,她有时候会出来见客,有时候会托病不出,对他的态度和别的恩客不曾两样。她的态度是如此自若,以至于他有时候都有一种恍惚,觉得昔年那短短的一段青涩模糊的初恋似乎不曾发生过,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他在码头上递给她的那把伞,还握在同一只手里,然而人事却已经全非。
这两年里,她到底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会不告而别?为什么又会变成如今这样?——是为了钱吧?是他没有更早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掏出满把的金铢来吗?
他始终未曾找到机会问她一句为什么。
直到一天,他亲眼见到了那一架马车在深夜疾驰而来,停在侧门冷僻处。车里走出一个风尘仆仆的英武男子,披着黑色的大氅,直接走上了非花阁——朦胧的月光下,他看到她披着薄薄的寝衣出来开门,微笑地接受了他的拥抱。
“几时回来的?”她悄声问,“连衣服也不换一下就过来了?”
柔软乌黑的发梢扫过戎装的侧颈,男人冷厉严酷的脸不知不觉融化,低沉的声音透出无限温柔:“二更时候军队的船刚到港口,等不得天亮去行馆换回便装,便想来这里。已经七个月没有看到你了,夜来。”
她微微地笑,拉住他的手往回走,轻声:“走吧,小心被人看到。”
“外面风寒,你身体不好,下次别自己出来开门,让春菀来就行了。”那个男人低声说着,脱下厚重的戎装大氅披在她肩头——黑氅下露出了一身笔挺的戎装,胸口和肩膀上金色的徽章,在冷月下折射出一道光华,刺目惊心。
那一瞬,他遥遥地看着,心里的疑问终于都得到了切实的答案。
是的——这个深夜到访非花阁的神秘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白帅!这个铁血的男人,戎马半生,手握天下兵权,连白帝都对他礼让三分。原来,这些年来她的确已经委身于他人,被权势之手攫取,成了别人的外室!
可是……为什么呢?要知道白墨宸是有妇之夫,他的正室是白帝唯一的女儿悦意公主,绝无可能休妻再娶——堇然她原本是这样骄傲倔强的女子,为什么会甘心跟了这个有妇之夫,甚至又沦入青楼?
是因为她缺钱,还是因为被人所迫?
那种不甘和疑问,仿佛烈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心。虽然后来他如愿以偿地博得了老镇国公的欢心,让严父为他废除了中州人长幼有序的铁律,从那个嫡出兄长手里夺过了镇国公的爵位,成为了这座云荒最富庶的城市的主人——他少年时代起在心里立下的所有目标,终于都一个接着一个地实现了。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抚慰他心中的缺憾。
他一直记得码头上那个贫苦却明亮的少女,记得她额头朝露般的汗滴和清朗的话语,记得她描述梦想天堂的样子,用手指着伽蓝白塔,在天际线上画出一个又一个房子——那是她心里的蓝图,也是他的。
这些年来,他不是一直在为了这个共同的梦想在忍辱负重地奔走吗?
可是,她却早已经忘记了。
慕容隽沉思着,踱步回了梅轩。桌上茶盏犹温。
他坐在方才她坐过的位置上,抬起手,拿起了她片刻前用过的杯盏,上面还残留着一层淡淡的红痕,是她啜饮时留下的唇上胭脂。他用指尖一圈圈地划过,神色复杂地想着什么,眼眸里的光明灭不定,忽然举起空杯,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唇上。
十年前的那个吻,在海皇祭的漫天大潮里轻轻落在他颊上,如此温柔又如此冰冷,纯洁如初雪,却冰冷如永夜,宛如最后无声的告别。
永远到底有多远?不过是一个浪潮消散的瞬间吧?
她说她等不到了,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她心里早就有了决定?
长久的沉吟中,眼角忽地看到了一物,他微微一惊,俯身捡起,认出是她方才折起放入衣袖的锦帕。然而,锦帕虽然折叠着,熏了馥郁的香气,却也掩不住一丝透出的奇特味道。
他打开一看,忽地变了脸色——
帕中是一泓鲜血,宛如殷红的落梅,触目惊心。
窗外雨声潇潇,庭院里不停有木叶飘落,打在了纱窗上,显得萧瑟寥落。已经是初冬,一番风雨过,凄凉万物凋,天地是灰白色的一片。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慕容隽怔怔地看着那一方染血的锦帕,想着片刻前她的轻颦浅笑——他本以为十年风雨历练,如今的她也已经是青楼领袖,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刀枪不入。原来,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竟也是藏着这般的呕心沥血,将所有悲欢都燃为灰烬。
那一瞬,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淡了——
她……竟是病了吗?为什么会病得这般重?
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里藏着多少的锋芒和心机,本是他早就准备好了赠给她的,作为多年前她离弃自己、转投权贵怀抱的报复——然而此刻看着这一方呕血的锦帕,那一字一句却仿佛是一把把的刻刀反射了回来,刺穿了他自己的心。
慕容隽默默地看着那一方锦帕,将案上的文卷握紧在手心,长久地沉默。
“东方。”他忽地低唤。
“在。”忽然间,一个青衣白袜的侍从应声出现——那是家臣东方清,这个家族从数百年前便开始追随慕容家先祖,和南宫扬、西门放和北阙尘并称四大心腹家臣。
慕容隽将手里的一撂文书递给了心腹:“这里有一件要紧事,去办吧。”
精干的家臣看了一眼文书,微微一怔:“那位蓝扈公子并不是我们的敌人吧,为什么要动他?”
“和我们的大计无关,”慕容隽淡淡,用扇子敲着手心,“只是顺手除去一个垃圾而已——不必多问。”
“是。”东方清领命转身,顿了一顿,“公子,那边传来了信息,答应让步,可以如我们所愿将黄金增加到两百石,并在三天后运抵叶城。不过,白帅那边……”
“关节尚未打通。”慕容隽叹了口气,“她还是不肯替我引见。”
“该死!”东方清低声骂了一句,“公子,要不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算了,再想其他办法就是……白墨宸这个人太难讨好了,别的路子我们都没走通。除了她,还真想不到别的更好的人选。我们继续下功夫便是。”慕容隽挥了挥手,忽地转了语气,冷笑,“你去告诉‘那边’别只顾着催我们办事——等什么时候钱送到了,我自然会帮他们办得稳稳当当。”
“要知道如果没有那两百石黄金,不但他们,连镇国公府都只怕撑不过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