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寒风凛冽,耳边只有连绵不绝的涛声,声声入耳。
“你看,阿娘她虽然也偏爱自己的亲生儿女,却依然把我这个继女看得比她自己重,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让我吃饱。”殷夜来淡淡地笑,“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不恨她了。”
白墨宸凝视着她,叹息了一声:“其实如果换了别人,多半只会记得自己没得到那个最大的馍——夜来,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你才能不怀恨。对继母如此,对我亦如此。”
“是吗?”她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我可知道自己的脾气不算好,外面的那些人不都在说我又清高又孤僻,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她说得直白尖刻,反而让白墨宸刺痛般地一惊。
当年为了避开风头,把她安置在青楼里也是不得已。他位高权重,身在明处,如果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必然会引起各方的探究和注意,少不得暴露了她的身份。而如果他只是迷恋上了一个青楼里的花魁,那么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然而,他忘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十年,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压抑。
说到这里,两人之间又是良久无话。
殷夜来喝了一口茶,微微地笑:“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和我说这些?”
“打了半辈子仗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好,”白墨宸看着窗外,低声道,“十年了,从来没有好好地用完整的一天来陪你,真是对不住。”
殷夜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墨宸的性格一向寡言而冷峻,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的让她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有什么对不住的呢?难道他还想把她当作光明正大的正妻来看吗?她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有着更见不得光的过往,能在黑暗里存身立命就已经侥幸,哪里还敢奢望别的?
“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是那个乡绅的儿子。”只是一个恍神,忽然间,却听到墨宸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当年,我只不过是卖身替他儿子抵了征兵的名额而已。”
什么?她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他……在说什么?
“我出身之贫苦低贱,远超出别人的想象。”空桑的元帅轻声道,望着海那边,“我的故乡在北越郡的九里亭,父亲是个玄族佃户,在乡绅的采石场里做苦力。因为穷,到四十岁才存足钱买了个中州女人当老婆。
“生下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老了,完全没有办法养活一家人。所以我小时候过得非常艰苦,甚至在冬天都没有一双鞋子穿,只能用茅草搓成绳子绑两块木板在脚下,赤足在齐膝的雪里行走。后来我母亲心疼我,拆了自己唯一一件棉袄,做了一双虎头棉鞋给我穿,自己却挨冻。那双鞋,我一直到今天都保留着。”
殷夜来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不曾和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对着自己。
“后来,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在采石场里被倒塌下来的巨石活活给埋了,家里一下子就断了经济来源。”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爷爷奶奶实在没有办法,为了养活我,不得不叫来了人贩子把母亲卖了——因为如果不拿到那笔钱,一家人就要饿死。”
殷夜来啊了一声,咬住了嘴唇。
那一瞬她陡然明白,为什么墨宸在听到玉京的丈夫为了钱而把妻子卖掉时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因为,那正是他昔年的遭遇。
他那个贫寒的家,也曾经因为饥饿而卖掉了他的母亲。
“那时候我还小,当母亲跟着牙婆走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狠心抛弃了这个家,任凭她怎么哭着唤我,都不肯和她说最后一句话。”白墨宸垂下眼去,“就是那一笔卖母亲的钱,让我们一家又好歹撑了几年。可日子没有好转——爷爷久病,在一个冬天去世了。”
“于是你就去从军了?”她轻声问。
“是啊,”白墨宸笑了一笑,“那一年我才十四岁,不到朝廷规定的年龄,只能硬生生虚报了两岁,才挣来了这个活儿。因为没钱下葬,爷爷的尸体已经在房间里停了三个月。如果三月春来之前还筹不到一笔钱,就要发臭了。”
殷夜来凝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奶奶呢?她还好吗?”
“也只能在梦里见到她了……”白墨宸的语气很轻,默默闭上了眼睛,“在我离开家的第三年,奶奶就去世了。从此后,我在世上就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十年前,我的确是想事成后便杀你灭口的,”白墨宸苦笑,“可是那一夜,当我跟随你回到你家,忽然间改变了主意,”他脸上有一抹难以觉察的战栗,压低了声音道,“夜来,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再因为贫困而失去所有的亲人。”
殷夜来的呼吸在一瞬间停顿,只觉千言万语陡然涌上心头,堵得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那一瞬,仿佛是闪电照亮了天空,她终于明白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他曾经对她说,“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啊!”
那之前她并不懂得那句话的深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了然。
她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流翻涌而上,一瞬间融化了胸间累积了十年的层层坚冰,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让泪水夺眶而出。
沉默了片刻,她眼神里却有疑虑:“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因为,差不多是时候了,”白墨宸转开视线,凝望着西方,轻声道,“十年了,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夜来,我们之间,终究需要一个了断。”
了断?她惊愕于他的用词。
然而,不等她再问什么,却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仿佛有一层水雾猛然升起,蒙住了视线。大惊之下,她撑住桌子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怎么回事……她……她方才喝的茶里,难道有什么吗?
她中毒了?那……他呢?他怎么样了?!
“墨宸……墨宸!”她用尽力气唤他的名字,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细微如丝。在她站起又颓然倒下的一瞬,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她。那双手稳定如铁,在她耳边低声道:“永别了,夜来。”
白帝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夜。
一年一度的海皇祭已经结束了,镇国公府内外也稍微安静了些。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海皇祭也已经过去三天了,客人还一点不见少!”粗使丫环们打扫着杯盘狼藉的厅堂,累得直不起腰来,“听说城主兴致大发,要留所有贵客在城里再宴饮七天!我的娘呀……这一个月几乎天天夜里宴请各路客人,不到三更四更根本不散,还让不让人活了?”
“小丫头,你还敢说累?”旁边有个年长一些的同伴不屑道,“好歹我们还能轮班休息,看看枫夫人还有城主,那才叫一天都闲不得。我看这一个月,城主喝的酒够挖个小水塘,花掉的钱也可以铸一个金屋。真是可怜。”
“可怜?”小丫环们有些诧异。
“你们没看出来其实城主一点也不开心吗?”那个老仆人喃喃道,“连着枫夫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喏,你们看。”
一群丫环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严肃苍白的女子从廊下匆匆走过。
枫夫人是镇国公府的管家,从老城主开始就侍奉慕容氏,如今五十多岁,已经执掌了二十多年的内务大权,将镇国公府打点得井然有序,仆从无不心服口服。此刻远远看到她走过来,所有人都避在一边,弯腰行礼,大气都不敢出。
“脸色很不好呢,”等她走过,有人窃窃私语,“走路也比平时快了很多。”
“听说这次的海皇祭风浪太大,出了一点意外,扮海皇苏摩和白璎郡主的两个舞者掉到海里去了,救起了一个,不见了一个。不过除了这个,其他都做得很不错。”
“那枫夫人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噢,我想起来了,有人昨夜看到大公子去账房里想支一笔钱用,结果没有得手,便在那里借酒装疯大吵大闹起来。枫夫人过去劝了半天,给了一百个金铢打发了他,然后整个下午都待在账房那里,连吃饭都没出来。”
“真的?这大公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前几天还听说因为一个青楼妓女和人争风吃醋,派府里的家丁打了人,差点闹出事来。没想到城主刚责怪过他,安分了没两天,居然又出去花天酒地了!”
“唉……”有年纪大点的丫环叹了口气,“大公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吗?”
“对啊,大公子以前比城主还温文尔雅呢!长得也俊秀,脾气也好,除了不爱读书喜欢冶游,倒没有现在那么爱胡闹,简直是个混世魔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十九岁娶了夫人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啊?”侍女觉得奇怪,“夫人是富家出身,人又安静温顺,像个纸人儿似的,说是中州人讲究什么‘三从四德’,她就算是典范了。大公子有什么不满意吗?”
“不知道,反正就是从过门那天就闹开了,”老侍女叹了口气,“听说当时大公子不从,还往外跑了好几次,最终把老爷给惹恼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公子的嫡长子地位被废除了,老爷开始越来越看重城主。”
“那也应该,城主比大公子可沉稳能干多了!”
“幸亏城主继位后,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还是很照顾,一贯是大公子要多少就给多少,从不皱眉头。”老侍女蹙眉,“所以我这次才觉得奇怪,怎么只给了一百个金铢,估计还不够大公子三天的花销呢!”
“奇怪,难道府里的账面有问题吗?”
“什么?你可别吓我啊,我上个月的月钱都还没领呢!”旁边听的侍女吓了一跳,“枫夫人一直说因为海皇祭太忙,账房来不及管这些小事,等海皇祭过了再一并发放,你可别说府里是发不出来啊!”
“我可不敢乱说话,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丫环们窃窃私语,看着枫夫人疾步走向后院的梅轩。
梅轩还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冷雨簌簌地下,雨汽里隐约有清冷的香味——那是梅林在冬季绽开,时有幽香飘散出林间。
“公子。”枫夫人在门外站住,对着黑沉沉的房内轻声禀告。然而房间里没有人回答,窗户都开着,只有风吹帷幕,发出轻轻的簌簌声。
“公子?”枫夫人有些惊讶,方才公子还在宴席上和宰辅素问大人推杯换盏地应酬,大醉呕吐,回到梅轩屏退了侍从一个人静坐,关上门后便再无出去。可如今房内没人,外面又下着雨,却是去了哪里?
她心里陡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走入房内:“公子?”
她在房间里点起灯来,环视四周。房内一切都如常,没有外人进入的迹象,所有东西都放在原位置上,唯独不见了房间的主人。
“公子!”枫夫人心里的不安到了极限,便要出去叫人。
“怎么了,枫姨?”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背后懒懒说了一句。
她一惊,霍然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幽灵般出现在软椅上的人。他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正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懒懒地用手撕扯着一枝梅花的花瓣。可是,片刻前这个屏风后的椅子上分明还空无一人!
城主是从哪里忽然走出来的?
“你……”惊诧于对方这样神出鬼没,她顿了一下,将方才的那种焦急也缓了一下,把一物放到了桌子上,低声道,“公子,这是广漠王那边退回来的聘礼。”
慕容隽哦了一声,看也不看那对辟水珠,吐着酒气喃喃道:“玩够了才退回来,这种事,还真只有那丫头才做得出来。”
“和广漠王那边的婚事,看来真的是成不了了。”枫夫人低声叹了口气,“公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另寻良配吧。”
“哈,真可笑啊……当年,大哥抵制这种联姻,非要逃脱,父亲却一次次把他押回这个牢笼。可现在,我主动自觉地要政治联姻,却没人要我?”慕容隽笑了一声,“呵呵,枫姨,我……难道有那么差吗?”
枫夫人看着他苍白的脸,眼里露出怜惜的表情。
“公子怎么会差呢?”她叹息,“多少女子梦想着要嫁给你这样的人。”
“是吗?”慕容隽发出了一声冷笑,喃喃道,“再多又有什么用?从小到大,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始终不会选择我。哈……”
他将脸埋手掌里,许久没有再说话,似乎又醉过去了。
枫夫人沉默了许久,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要退出,然而到了门边,忽然一顿足,终于低声道:“公子,这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怎么?”慕容隽醒了过来,吐着酒气,“还有什么事?”
“最后的一百个金铢已经被大公子拿去,库房里已经一分钱也没有了。到了明天,等债主一上门,镇国公府要名声扫地了!”枫夫人将袖中厚厚的一卷账本放到他面前,声音发抖,“按公子吩咐,为了海皇祭不失了慕容家的颜面,我在外头借了一大笔钱来周转,光分发粽子一项就用了一万金铢。明天第一笔还款就要到期了,怎么办?”
“哈,原来是为了这个啊……”慕容隽醉眼蒙眬地扫了一眼账簿,笑起来,“怎么办?一百万金铢,除非把这座府邸卖给裕兴钱庄才够……噢,或者还不够?”
“公子!”听到他这样无所谓的语调,枫夫人脸色苍白。
“把叶城卖了,估计就够了吧?不知道有多少藩王想买呢!”仿佛真的是醉了,慕容隽哈哈笑了起来,敲着桌子,“看啊……那些空桑人,几百年来敲骨吸髓,贪得无厌,终于把慕容氏这个外族给搞垮了!”
“公子!”枫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提醒他小声。
“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呢?要不就把我的灵魂卖给魔吧……”慕容隽摇了摇头,喃喃道,“如果慕容氏家破人亡了,枫姨,你该怎么办?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又该怎么办呢?他除了玩女人,什么都不会……”
他喃喃说着,语声越来越低,伏在了案上。
枫夫人看着他孩子般的睡相,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来,作为一个外来的异族,慕容氏虽拥有叶城,却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空桑的六部藩王觊觎这座城市,个个巧取豪夺,将慕容氏作为取之不尽的金钱源泉,稍有不满足便要设法刁难。
为了支持这个表面风光的大家族,这些年来公子实在是用尽了心血。
可是,难道这一次,是真的过不去了吗?
“枫姨,别发愁……”忽然间,伏在案上的人喃喃说出了一句,“好好睡一觉吧,等明天去库房……一切都会解决了,一切都会解决了……”
“什么?”她以为是他喝醉了说胡话。
镇国公府已经欠下了巨额债务,连府邸都已经抵押出去了。在明年新一批货物进城缴税之前,府里没有任何新的款项来源,怎么能还清那么大一笔债呢?
然而她不忍心推醒沉醉的人,只是从架子上拿起一袭轻裘,披在了他肩膀上。这些年来他已经太累了,就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吧!
当枫夫人静悄悄地退出去后,梅轩里烂醉的人忽然间动了一动,抬起了头。黑夜里,年轻城主的双眼亮如星辰,闪着令人畏惧的寒光,毫无醉意。
“啪,啪,啪。”他抬起了手,轻轻击掌三下。三下之后,梅轩窗外出现了一个人影,对着他深深一鞠躬:“公子,冰族的使者已经到了。”
“请。”慕容隽一抬手。
只听微微一阵风声,身侧忽然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戎装的军人,右颊有一道刀疤,有着冷冷的灰蓝色眼睛,是冰族军队里常见的那种冷硬如刀的表情。那个人鞠了一躬:“在下是沧流少将牧原。巫朗大人让在下亲手把这封密函交给公子,并转告公子,您所提出的所有要求,在密函中均已得到回复。”
那一封信是用特殊的纸张制成,封口上加盖着元老院的火漆,上面是象征着冰族最高权力破军星的徽章,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他撕开了封口,从里面拿出薄薄一张纸,用袖口上的夜明珠光芒照了一照。
那是一张金边镶嵌的丝绢地图,上面用朱笔画了一个圈和一条线。圈里,是未来划给中州人的土地,而那一条线,是专辟的供中州人移民和商贸用的航道和商道。朱笔将这一切一一标出,并加盖了元老院的朱印。
沧流帝国元老院呈镇国公台鉴:
经诸元老联席商议,沧流慎重承诺: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封尔为王,世袭罔替。免卿九死,子孙三死——立此为证,若有违者,破军辟之。
沧流帝国·元老院,首座巫咸携十巫谨立。
沧流历九百六十二年十月十六日
誓约的下面,是十个用鲜血画成的符咒。他认得那是血咒里的誓咒,对立约人具有绝对的约束力,违背所立的誓言必然会遭到反噬。
那一瞬,慕容隽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血开始在躯体里燃烧着,煎熬着他的神志和理性。慕容隽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手还是有一丝微微的颤抖。当握住这一份沉重的承诺时,一个声音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响起来——
“堇然,总有一天,我要让中州人挺直腰板,在云荒的青空之下自由自在地生活!”
清澈响亮的少年的声音,萦绕在耳畔——那是多少年前的自己,指着伽蓝白塔,对身侧少女许下的诺言?十年?还是更久?在他有生之年,这个誓约能实现吗?
如果他能扳倒白墨宸,那么,就能从权贵手里夺回她。
如果他能实现昔年的诺言,那么,她的心,也会回到他身边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赌上性命,甚至赌上天下,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一个扭转了云荒局面的重大决定,在一瞬间做出。
“转告巫朗,说我答应他!”他霍然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许诺,“我将助你们除去白墨宸,灭亡空桑,夺回这个天下!”
“多谢公子。”那个军人深深一鞠躬,“只是口说无凭,在下需要一个回执。”
“回执?”慕容隽有些愕然。
“是的,”牧原的表情冷酷而平静,“我们带来了两百石黄金和朱印誓约,而公子给我们沧流的却只是一句话,是否有些不公平呢?”
慕容隽有些不悦,拂袖站起:“那你们想要什么样的回执?”
“只要公子一滴血。”牧原深深一鞠躬,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双手递了上来——那是一个奇异的水晶球,里面旋舞着一种奇特的光,似乎是一道道有生命的物体,在里面聚了又散开,然而仔细看去,却不过是一种奇怪的淡淡灰尘般的东西。
“这是什么?”慕容隽下意识地觉得某种不祥,倒退了一步。
“这是言灵之珠。”牧原静静道。
“言灵?”
“是的。这是巫咸大人给予的指示,也是元老院开出的对价条件。”沧流的少将道,“当我们付出了公子要求的一切后,也需要公子对我们做出一个有约束力的承诺——在下斗胆要求公子将一滴血注入这个言灵之珠,并对着它许下诺言。”
“一滴血?”慕容隽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那颗诡异的水晶球,沉默了许久,才笑了一笑:“这是一个咒术吗?如果我将来没有守住誓约,后果会如何?”
牧原抬起头,冰蓝色的眼里没有表情,淡淡回答:“如果一年后公子没有实现诺言,那么,言灵的咒术会立刻反噬,您的魂魄将会被吸入其中,永远不得解脱。”
慕容隽长久地沉默,手指慢慢握紧。
水晶球里游走着一道道光,痛苦地挣扎,是否都是昔年未曾完成誓约的灵魂?
“贩卖天下,本来就是博命的买卖,”牧原淡淡地笑,将那颗水晶球收了起来,“没想到公子雄才大略,到了这一步反而胆怯了。”
“啪!”在他转身之前,一只手忽地伸过来,按住了那颗言灵之珠。
慕容隽的眼神深而冷,左手按住了那颗水晶球,右手缓缓举起,在齿间咬破。他将手悬在言灵上,一滴鲜血从指尖沁出,凝聚成形,在暗夜里闪着幽幽的光。
“我,叶城城主,镇国公慕容隽在此立誓:将助沧流除去白墨宸,灭亡空桑!一年后,当与十巫会师于伽蓝帝都白塔之上!若有违反,甘心受言灵反噬,魂飞魄散!”
暗夜里发生的一切,宛如晨露般消失无痕,无人知晓。
第二天清晨,当裕兴钱庄的大掌柜亲自上门追讨欠款时,镇国公府的大总管枫夫人推托不掉,迫不得已地带着对方来到后院,忧心忡忡地用钥匙打开空荡荡的府库。那一瞬,她怔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夜之间,整个府库居然就被从天而降的黄金填满了!
那些没有任何印记的金砖,每一块长一尺,宽三寸,高一寸,重量是二十斤,一块块垒得整整齐齐,从地上直堆到了大梁下面。在早晨第一缕朝阳射入的时候,折射出灿烂的金光,映照得整个府库仿佛幻境。
枫夫人握着账本,虚脱般地坐在了府库门槛上,望着这梦幻般的景象——不可思议!公子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本事,在一夜之间就聚集了如此惊人的财富?!
她强撑起身子,叫来了账房里的人,在府库里挥汗如雨地对账和点数。经过一天的工作,终于将府库里的黄金点清——居然整整有一百石之多,不但足够还清慕容氏在外欠下的债务,甚至还有留下来过年的余钱!
“枫姨,早就和你说过了吧?”当她感慨万分时,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发愁……当你一觉醒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慕容隽负手而来,微笑着看着黄金屋,宛如神祇。
“公子,你……你是怎么做到的?”枫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城主从小就是个智慧过人的孩子,执掌家业后也带着镇国公府闯过了很多次难关,然而这一次的事情却实在是太玄妙了一些,反而令她有些忧心忡忡。
这世间,除了做梦外,哪里会出现这样的好事?
“嘘,这可是个大秘密,想知道吗?”慕容隽竖起了一根手指头,压低声音对她道,“枫姨,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过来。”
然而,当她忐忑不安地把头凑过去时,却听到他在耳边低低说——
“因为,我会点石成金的法术呀!”
“什么?”她愕然抬头,却听到公子哈哈大笑起来,转身扬长而去。枫夫人一怔,刚要追上去问,却看到府里几位得力干将围了上来,低声向城主禀告着什么。她知道那是妇道人家所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于是便自觉地立住了脚。
一行人一边低语一边加快了脚步,旋即就离开了府库。
朝阳是温暖的,黄金也是温暖的,然而不知道为何,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光芒里,那个离去的背影却是如此孤独,仿佛离她越来越遥远。
公子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一个世界呢?
“枫……枫姨……”她正忙得团团转,忽然间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带着扑鼻的酒气。
“大公子?”她吃惊地回过身,看到了多日未见的人。
镇国公府的长公子慕容逸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鬼混回来,衣衫上湿漉漉的东一块西一块酒渍,手里还扯着一块女人的红抹胸,脚下打着飘,醉醺醺地来到堂前,伸手过来:“没……没钱了!再给……给一些吧……”
枫夫人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其实,前任镇国公的长子慕容逸长得比弟弟更加俊秀,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本来是云荒出名的美男子,如今不过二十九岁,长年放荡的酒色生活却过早地摧毁了他的健康,不仅脸带病色,连说话都含糊不清了,十足一个酒鬼和色鬼。
她叹了口气:“刚给了一百金铢,怎么又没了?”
“一百?不……不是只有五十吗?”他喃喃摸着口袋,一顿足,骂道,“该死!一定是哪个龟奴,又偷了我的钱!回去揍死他……”
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枫夫人生怕他闯出祸来,连忙叫住,从怀里掏出钱袋,细心地数出了两张一千金铢的票子给他。慕容逸看也不看地一把扯过去塞入怀里,低声笑:“还是枫姨疼我……”
枫夫人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句:“城主撑起这个家不容易,大公子您……”
“不容易?”慕容逸拿了钱,反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吐着酒气,喃喃道,“就算是真的不容易,那也是他自己选的!他不是抢着当城主吗?如今得偿所愿啊……干吗来假惺惺地说什么不容易……哈!”
枫夫人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大公子一摇三晃地走出门去。
这兄弟俩,本来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童年时大公子背着二公子在后院爬树的模样还在眼前,但后来兄弟阋墙,居然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她叹了口气,转过头,继续指挥下人们整理金库。
慕容隽走出院门口,看着手指上那个微小的伤口,眼里有苦涩而微弱的笑意。是啊,有了这笔钱,镇国公府是得救了,可是,他自己呢?既然把灵魂出卖给了魔,从此后这一条黑暗血腥的道路只有走到底,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那些人’走了吗?”他轻声问家臣。
东方清点了点头:“南宫连夜护送他们离开,估计如今已经快要到达港口了。”
“那就好,他们在云荒多停留一刻,我们的危险就大十分。”慕容隽微微舒了口气,“剩下的那一半黄金,你们都已经按照我的吩咐送出去了吗?”
“送了,”东方清低声,“‘他们’都非常满意。”
慕容隽冷笑了起来:“能令这两条老狐狸都满意,还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这笔钱几乎是国库半年的收入,能不满意吗?”东方清苦笑了一声,“宰辅大人托我转告城主:他答应您的事情,一定能办到,近日他就会出手对付白墨宸。而都铎大统领也说,只要城主有吩咐,无论是在叶城还是帝都,缇骑一定配合行事。”
“哦?”慕容隽颔首,“看样子他们终于有了点诚意。”
“城主下了那么大的血本,宰辅和大统领也不能再虚与委蛇了吧?”东方清冷笑了一声,“毕竟这是掉脑袋的事情,拿多少钱做多少事,谁也不能推托。”
“本来我还想通过殷夜来这条线接近白墨宸,直接收买他,搞定西海的战局,可惜似乎不能奏效,只能另外想办法了……”慕容隽摇了摇头,“花五十石买通宰辅,其实并不算贵。这世上只有这头老狐狸才能对付白墨宸。倒是都铎,实在胃口惊人。”
“也没有别的办法,”东方清叹了口气,“缇骑耳目众多,在两京势力尤其庞大。”
“你说得是,这笔钱也是省不得的。”慕容隽用折扇敲了敲手心,无可奈何,“我要下的是‘天下’这盘大棋,哪里还能吝啬这些边角小利?”
东方清顿了顿,低声道,“对了,还有一个消息要禀告城主——蓝王的侄子蓝扈死了。”
“什么?”慕容隽脸色微微一变,“怎么死的?”
东方清道:“听说是酒醉后溺死在烟花巷的桥下,尸体今日才浮出来。”
“哦……”慕容隽松了一口气,眼神深了下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将折扇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脸色阴晴不定。蓝扈这个名字他熟悉,几日之前他还在梅轩里为了这个人和殷夜来讨价还价,她曾经要求他惩罚那个禽兽,被他拒绝后愤然拂袖而去。
以她那种爱憎分明的性格,如今蓝扈的死多半和她脱不了干系吧?不知道她是不是找了她那个叫九爷的义兄替冤死的姐妹出了这口气,还是另外找了人来动手?
他微微觉得头疼,却听东方清道:“都铎大统领看过尸体后,觉得似有不妥。他说蓝扈公子死得不寻常,准备请示蓝王同意后,让仵作来验一下尸。”
“多此一举!”慕容隽脸色一变,甩袖,“和他说,不必验了。”
“可是,”东方清有些为难,“此乃缇骑的分内职责……”
“什么分内职责?都铎他刚收了我五十石黄金,这算不算分内职责?”慕容隽冷然,“也不想想,蓝扈是在海皇祭的时候死在叶城的,若是寻欢溺死也罢了,如果真的是死于非命,不是让我这个镇国公为难吗?都铎抓住这个不放,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东方清明白过来,又迟疑道,“可是,蓝王那边怎么交代?”
“蓝王那边容易对付,”慕容隽淡淡道,“蓝扈为人贪婪,大胆到侵吞王府钱款。我已经派人取了证据,密呈给蓝王——对这样一个蛀虫败家子,蓝王不会太放在心上,只怕蓝扈死了他还觉得快意呢!”
东方清点了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这件事就这么处理。”慕容隽悄无声息地将折扇合起,叹了口气。这些年过去,她早已不是昔年码头上那个贫穷的少女,然而那种清高孤傲的性格、爱憎分明的做派,却和当年一模一样。当初把调戏自己的商贾一扁担打落海里也罢了,如今居然杀了蓝王的侄子!这样的性格,天生是惹祸的根源。幸亏这一次是碰上他,可以顺手压下去,要是撞上别人,只怕白墨宸要保住她也要煞费心机吧?
这样的女人,还真像是一把利剑,一不小心就要割伤自己的手呢。
他正在出神,却听到属下禀告了一句:“眼线禀告,白墨宸已经回到了叶城。”
“什么?!”慕容隽脸色大变,霍地回头,“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前天夜里。昨天白天,有人看到他和殷仙子一起出了非花阁,”东方清道,“他们先去了八井坊的魁元馆吃面,然后又一起去了听涛阁看海,最后重新回到了星海云庭。白帅留宿了一晚,清晨时分独自离开。”
“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慕容隽默默地听着,面色阴晴不定,“难怪宰辅说他近日便要设法对付白墨宸……你们为什么不早点禀告!”他忽然抬起头来,啪的一声将玉扇在身边的假山上敲得粉碎,声色俱厉道:“他们昨天做了那么多事,每一件都可能有深意,你们为什么不立刻禀告!”
东方清从来没有见过温雅的城主发那么大的火,一时间打了个冷战。
“是属下失职!可是……”他低声分辩,“昨天一整天,城主都在陪玄凛皇子喝酒,到后来我前去禀告时,城主也已经不在房里了。”
慕容隽无言以对,愤愤地将折扇丢弃。那时候他正在密室里和冰夷交换条件,自然来不及顾上这些。
“那么现在白墨宸在哪儿?”他问。
“有眼线看到白帅今日清晨策马奔入了湖底甬道,应该是去往帝都。”
“帝都?”慕容隽沉吟,眼里掠过一丝疑虑,“他带了多少人马去?”
“只有他一个人。”东方清低声,“并无他人跟随。”
“孤身入京?不对劲……”慕容隽摇了摇头,顾不得这边府里还有事情要处理,转身径直走了出去:“快!带上人,跟我一起去八井坊和非花阁看看究竟!”
在朝阳升起的时候,有一行万里之外前来的人,正从秘道离开镇国公府,身上犹带着淡淡的梅林香味。
那条秘道建于收藏珍宝的府库底下,宽达一丈,足够让马车出入。
黑袍老者巫朗率领众人往外走着,喃喃道:“大事已毕,我们立刻乘螺舟潜回西海。我接到了巫咸大人的密令,‘神之手’的计划即将启动,我们一天都不能多留了。”
“是。”随从知道此乃极度机密的事,不敢多问。
秘道湿冷而漫长,只有足声回响。
“难怪慕容隽每次开口要钱都要得那么急,”快走到了秘道的尽头,忽然间有人叹了口气,“那些空桑藩王们胃口可真够大的啊,堂堂一个叶城,居然也满足不了他们的巧取豪夺。”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如今已经是九百年过去,先祖的余荫哪里还能罩得住慕容氏?”巫朗看着手心那一颗水晶球,里面有一缕血在浮沉不定,“幸亏慕容隽是个聪明人。”
“为了二百石黄金而出卖国家,呵呵,”有人笑了一声,“不愧是商人世家的秉性。”
“不,你错了,”巫朗却忽然顿住了脚,正色道,“那是空桑人的国家,不是他的,他不过是一个寄居的外人而已——只有一个国家把你真的当作子民,你才会把它当作祖国。”
“是。”随从的人收敛了不屑之意。
沉默了一下,旁边牧原少将还是表示了怀疑:“钱是收了,就是不知道慕容隽是不是真的能成事?可别夸下海口却做不到,到时候耽误了我们后面的计划。”
“他是拿身家性命在赌这一场,而我们何尝不也在赌?”巫朗摇头叹息,看了一眼身边的军人,忽地开口,“牧原,听命!”
“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军人站住了身,霍然抬头,目光冷亮如刀。
“你带一队人留在叶城,秘密监视镇国公府。”巫朗低声吩咐,“一旦慕容隽有什么异动,立刻禀告!当然,如果有人威胁到慕容隽的安危,你也需要暗中全力保护。”
“是!”牧原回过手,按在右肩的徽章上。
“元老院传来消息,望舒已经快完成冰锥的制作,一个月内便可下水起航。‘神之手’也已经开始出动。”巫朗托起手掌,掌心的言灵之珠在天光下折射出一道诡异的光。那里面有一缕红色在不停地旋绕,仿佛是一滴被困住的血——
“火种已经埋下,接着,就要看赤炎是否能燃遍大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