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尚未倒台时,常听闻有提携微末、奖掖后进以图报答之事,同门、同年、同乡将衮衮诸公织成一张牢不可破的网,今日虽更历,但无处不承续着这样规矩。周祉辰有雄心壮志,家中长兄又是新贵,张端汝想,他今日顺水推舟做一回伯乐,来日倘有机缘,也未可知。坐在国际饭店耀眼的水晶吊灯下,张端汝心头火热,他想起一班新政府成立后奔走加入革命党的投机者,实际并不知什么三民主义,宣统年尚且骂反贼,民元口称支持革命就可一变成新人,只他那时年纪太小,好运气尚轮不到。
吃完晚饭,张端汝说要教她如何做男人。周祉辰却忽然摆手:“说笑罢了,我尚未想好。”张端汝环顾四周,向她道:“你看上海,有昨日乞儿饿殍,今朝豪车美婢者,但绝无以nV子身份坐拥产业的,你虽学得构厦之术,也免不得是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周祉辰低下头沉默了半晌,叫服务生来结账,临走时大方付了小费。
二人出了国际饭店,天已全黑,华灯照映下的云层泛出青紫sE,没有星子。二人走在路灯下,燃起香烟,周祉辰故意道:“依表哥看,今日什么才叫作大事业?”张端汝不假思索:“自然是手握权柄,做人上之人。广东新近成立国民政府,得一官做恐怕不难,可惜我虽有心,却无人援引,也是有心无力,只得暂且屈居报馆撰些时文。”张端汝思索一阵,又回头道:“眼下报业正兴,报馆做事最能结识才俊,文章写得如何倒是次要,如你愿意屈就……”说着给她指点报馆所在的街道,如何繁华。周祉辰专等他这句话,当即答应下来,她毕业证书乃是假造,找旁的工作恐被拆穿,有张端汝搭桥最好不过。于是约定在下个月初,在此之前,周祉辰需藏起自己的nV儿气,学做男士——她不知“nV儿气”是甚么,实践张端汝所说的要诀更加痛苦:被妓nV认可的男人,无人可窥破。
对周祉辰来说,长三书寓的好处在于不留宿,大先生也绝非解衣荐枕之辈,而张端汝钟Ai摩肩贴脸的新式舞厅,嫌长三沉闷,二人去过一回,再没有涉足。周祉辰乐得清净,到了四月去上工,才发觉报馆与长三书寓同在四马路上。
报馆中仅有一位nV子,是上海nV子学校的学生,以其叔父吴老的缘故,任职在此,负责校对工作。周祉辰因擅英文,h伯惠使她做一些翻译西人文章的工作,坐在这位nV士间壁。
吴厌青巴掌脸,樱桃小口,鼻尖也JiNg致小巧,一副沪上邻家闺阁小姐的模样,初见周祉辰时,脸上泛起绯红,声音也细如蚊蚋。周祉辰自认不是男子,恐伊春心错负,便不甚与她讲话。张端汝则如开屏孔雀,每日拿腔拿调散播时事,一时讲南北议和就中内幕,一时讲袁氏皇二子春申风月事。周祉辰坐在位子上沉默听着,才发觉自己与此地——无论中华民国还是大清,都相隔万重山。
与吴厌青渐渐熟络起来是十月。张端汝受其姨母周夫人相招,有事北上去京,周祉辰自在许多。报馆中的男士同侪尽日流连新旧风月窟,美其名曰积攒素材、制造花榜以广报纸销路,闲暇时谈天也是品评某氏如何X情、容貌,夸耀眼光如何独到,话到其间,就向周祉辰下了邀请函,周祉辰只得说自己不好此道,不想更得吴厌青青眼。吴厌青说长三虽已不如前,但妓nV照例要T检交发报告给工部局,至于幺二与咸r0U庄万万去不得,染上梅毒,终生难愈,这是从身T卫生上说起;倘论及思想,民国改元,施行一夫一妻制,报馆诸君皆已成婚,这般行径,是对妻子不忠。周祉辰此时看她,倒像学校里演讲的nV学生了,不见一丝闺阁气。她在法留学日时听人讲当今国中的情状,各式“主义”与“革命”济济一堂,任君挑选,于是动问吴厌青信仰什么主义。吴厌青红着脸笑笑,说她谈不上什么主义,出言颇诚恳。周祉辰便也笑,问她是否要一同夜宵。
从写字间归家不免穿过四马路,周祉辰看见穿西装束领带者与着长袍马褂者共进一室,各得其乐,想起前时的经历,便向吴厌青提议去长三打茶围。
“听你提起,忽然好奇。”周祉辰解释道。吴厌青心下也好奇,但毕竟nV子,不曾这样大胆,犹豫片刻,才默许着点点头。
门户人家只接熟客,周祉辰不敢贸然闯入,想起上回花袭人的话:里弄四盏门灯,你见灯罩上红漆写“袭人”的便是我家。只此处长三群聚,家家挂灯……弄口一户上写“黛玉”,对过则是“妙玉”,一时如入大观园,袭人居处甚是难觅,直走到巷尾,才见着一半老的nV子立在门首,说晚间席散,大少找谁。因她带着位nV子,所以gUi奴不呼“客来”,怕是找不痛快的,叫了阿姐来应付。吴厌青拉着她的衣袖,低了头不敢去看,周祉辰说有一位唤作“花袭人”的——那阿姐指了方向,说在隔壁里弄,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花袭人听闻这样的事,拿手帕掩着口笑:“你们不像客人,她自以为是来捉J的。”吴厌青坐进小房间,见里外没有旁人,自在许多,便打量着花袭人,看她衣着端庄,并无半点风尘气,讲话也甚是知礼,自忖想差了书寓先生。无怪其他,花袭人今日不曾出堂差,在房中做绣鞋,湖绉罗袄,月sE衫裙,轻施脂粉,双眉点黛,更与良家nV子不差分毫。知道周祉辰不食鸦片,花袭人便没有端烟盘,出去亲自捧茶,她其实不过三十岁,但在这行业中已算开到荼靡,无人光顾。吴厌青见人出去,想起来问周祉辰如何认得这位大先生,周祉辰面不改sE:“听表哥提起,原是他的旧识。”
春日打茶围的光景犹在眼前,张端汝说两个人不热闹,又叫了几位大少,正是在这“大观园”中,众人赴宴,各写名帖叫堂差,到周祉辰,只剩下花袭人的名字未有着落。
先来者是张端汝所择的妙玉,胭脂粉的袄裙,纤细而羞怯的一张脸,未擦头油的刘海虚馥馥垂在额上,陪坐阿姐说伊是“小先生”,年纪不足二八,斟酒的动作却熟练老成。门前车马一阵,诸先生入坐与熟客打得火热,寒暄许久不见一类场面话,一位着小袖绛纱衫的nV人迟来,搴帘逡巡,见并无熟客,只周祉辰身旁空着,便腰肢款摆,踱步过来叫了声周二少,坐在她身后。周祉辰心知她就是花袭人,红着耳朵点了点头,却不去看,nV人见她生面孔,也未曾主动攀谈。直到张端汝大感无聊,要支麻雀牌,周祉辰连忙说自己不会,花袭人才开口道:“二少不急,我坐你身后瞧着。”周祉辰便回头去道谢,一眼望见她红罗裙下的尖尖绣鞋,花袭人觉察到她的目光,起身归整裙子,伊鞋弓袜小,最是好藏。周祉辰也只得收回目光,非礼勿视——然此地是长三,她恍然惊觉,所谓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伊这般nV儿家的娇羞姿态恐是逢场作戏罢。
张端汝听周祉辰说不会玩牌,已起了斗志,到底沾亲带故,让外人赢她钱去不如装进自家口袋的好,抓牌时也不提醒周祉辰数目有心让她漏掉。花袭人看在眼里,每圈皆替她码好牌子,又附在耳边指点,一夜过去,周祉辰不输反赢。张端汝便故意道:“无趣,今夜只表弟人财两得,我们倒不如家去睡觉。”说着就要起身,将周祉辰晾在原地,一旁阿姐接过话道:“大少,侬勿生气的呀。”说着就去拉呆坐在身侧的妙玉,“小先生不大会牌子,b不上老人,但我窥伊拉打麻雀没规矩,两个人四只手。”另两个顾着tia0q1ng的纨绔子弟便也附和说不许帮手。周祉辰已心知这一众人皆不怀好意,自己倒像席上待宰的羔羊了,害得花袭人也被那阿姐拿话去刺,她想花袭人年纪应该大些,因袭人本就是姐姐,难怪诸君写叫什么妙玉、小林黛玉,再去看时,果然见她颊上脂粉厚重,但一双眼睛生得漂亮,单眼皮,眼尾微微上翘,纤细的眉目,顾盼之间有些风中夭桃的天然媚态。二人对上一眼,周祉辰向她摇了摇头,想自己尚未去报馆应工,不好拂了张端汝的面子,故而站出来说已经学会,不需帮手,留张端汝打了几圈,输了些钱,这才散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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