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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特殊的婚礼被安排在父亲的陵墓附近,这也是国师占卜后得出的结果,正好遂了曹丕的意——他担忧母亲知晓后会伤心,于是做了些安排,说是要带着刘备去祭奠父亲。旁人以为要在武帝灵前处死刘备,以告慰亡魂,谁能想到这其中曲折。为掩人耳目,曹丕只带着少数亲信仆从来到安阳高陵,此地处于邺北城以西,正对铜雀台方向。父亲生前时常感慨“铜雀台上无铜雀……”,如今他把这“铜雀”为父亲带来了,不知父亲是否欢喜?
刘备稀里糊涂被人带到高陵附近的宅院,前事未卜,每日休憩饮食得人伺候不说,夜里也有婢女精心服侍药浴,那浓郁的草药气味混杂着一些甜腻芬芳,教这位戎马一生的帝王着实有些不习惯。
受此待遇,曹丕所言“阴婚”大概并非虚言。
事情的发展早已出乎他的意料:对于刘备而言,败于陆逊被擒已是耻辱,想他几十年驰骋疆场,即便失败也能全身而退,结果到头来对上个年轻后生却连脱逃都做不到;若说没有懊恨那是不可能的。
但在此之前,关羽、张飞的接连惨死却远比兵败被俘更令他悲痛万分,手足弟兄的离去如同带走他灵魂的一部分,别的事与之相比,无法让他更痛苦,也无法让他感到快乐。
曹操的死讯传来,他也无半点喜悦;故人接连凋零,不论敌友,都使人恍惚怅惘,感怀岁月流逝,人生无常。
即便在听闻刘协死讯,不得不进位为帝的时候,刘备也只感到更多的哀愁和压力。若关羽还活着,他定会亲自封其为大将军;可关羽已死了。荆州丢了,还于旧都的计划更加困难,戴上沉重冕旒、伤痕累累的他还能走多久呢?战争劳民伤财,蜀中百姓颇有怨言,他想要建立的那个更好的国度也遥遥无期……内忧外患时进帝位,在祖先排位面前发出的兴复汉室的誓言时,不知先帝们在天之灵听闻后会作何想。
如今夷陵战败,落入贼寇之手,大约就是他德不配位,受了上天责罚的缘故吧。刘备本不信命,但在如今处境下也实在无能为力,只能受人摆布,由不得他了。
与已死的仇人冥婚又如何呢?刘备只感到荒唐,这样的羞辱从来无法真正伤害他,他也从不在乎;想不明白曹丕这样安排的意图,他就干脆不再想了。
曹丕……虽然是那个人的儿子,然能力气度相差甚远,有诸葛亮坐镇成都,就暂且不必担忧汉魏对峙;至于曹孟德……刘备敛眸,也罢,既是已死之人,提之作甚。
能否逃出这里?宅邸内外戒备森严,侍卫们寸步不离守着他,怕是没有出逃的机会。
刘备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坦然接受过好的待遇,每日或品茗或看书,似乎十分惬意。
曹丕却没有那样好的心情享受这一切。他心中不愿为父亲与仇敌配成姻缘,却也不敢忤逆亡父遗愿,只得命国师主持阴婚祭奠,国师算定吉日便开始准备婚礼事宜。
婚期将近,魏帝心思烦乱,忍不住来到软禁刘备的院落,却窥见刘备正与婢女在院中散步。一袭深绛色袿衣穿在身上也不显忸怩,落落大方;许是连日的药浴起了作用,只见他面色红润如新桃初绽,身形挺拔若玉树之姿,神态温和、举止从容,虽遭囚禁,不见怨怼之色。发现曹丕在窥视他后,反而与之对视一眼,而后随着婢女又进屋去了,只留下淡淡草药清香钻入曹丕鼻尖。
他跟着进了房,挥退婢女后,皮笑肉不笑:“刘使君,在这里日子过得不错吧?”
刘备不动声色:“招待十分周到,备十分满意”
曹丕向刘备逼近一步,面露嘲讽之色:“不日就要与我父结亲,现在感觉如何啊?”
刘备眉头轻蹙,语气严正:“嫁殇乃礼记所禁,君既为一国之主,亲自行此违逆伦常之事,上行下效,败国乱人,实在不妥。”
曹丕恼怒道:“你当我愿意如此?若非我父托梦,我怎会——”
“托梦?”刘备目露疑惑,睁大眼睛盯着曹丕,“此事当真?”
“当真。我父亲在梦里亲口对我说,要与你……”被他这样瞧着,曹丕面色莫名一红,偏过头去,“与你阴阳合婚。”
刘备支着下巴,戏谑道:“奇了怪了,我与曹孟德向来势同水火,他竟要与我成婚,真是匪夷所思。丕公子,你会不会是听错名字了,要不要再去梦里确定一下?”
曹丕上前一步揪住刘备衣领:“别想耍花样,你当自己有得选?父亲与你……姻缘注定,你逃不掉的。再者,你的部下也在我手中,若不肯从,想想他们的下场。”
刘备思索片刻,才道:“备乃败军之将,丕公子如何安排,备从命便是……但需确保我的臣子是否安全无虞。”
“那是当然。”他确实早有准备,要用刘备部下的性命逼其顺从。曹丕向外下令,“带马良进来。”
那马良被押进来,见自家陛下一身妇人打扮,当即以头抢地痛哭不止,不住地说着自己如何失职,害陛下被贼人所擒云云。
刘备将之扶起,宽慰许久,马良好容易止住哭,又道:“今日见
', ' ')('了陛下,臣已无憾,自当以死谢罪……”
刘备面色一沉,怒道:“你敢!你若自认有罪,不将功折罪,只想一死了之,于朕何用!好生活着,这才是朕的旨意。”
马良被骂得一愣一愣,一双红肿泪眼呆呆看着刘备:“陛下……臣……臣尊旨。”
刘备笑了,拍拍马良的肩,神色间是浓浓暖意:“知道就好。季常,夷陵大败,罪皆在朕一人,你已做得够好了,无须自责。有季常这样的臣子,是朕之幸。”
马良鼻子一抽,眼见着又要哭了,曹丕连忙派人把马良拉走。
刘备望着马良离去方向,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愈发明艳动人。可以如君王那般威严,又可以如春风般煦暖……曹丕心中跳动,恍惚间竟有种大婚前夕的期盼和羞涩,心中暗自思忖:这刘备果然是个妙人……只是此人背叛了父亲,又自立为帝与自己作对,若是能将此敌压在身下戏弄,看他露出痛苦羞耻的模样……曹丕垂眸:父亲当年与刘备朝夕相对,可谓日夜都被此人迷惑勾引,怎能忍住?想来在床笫之间早已交欢多次,甚至刘玄德依附过的那些诸侯,又有几个与他关系清白?自诩为汉室正统,不过是个人尽可骑的牝马……如今也该让儿臣尝一尝这驾驭烈马驰骋的滋味了。
曹丕开始越来越期待那个特殊的日子。
阴阳婚与寻常婚礼略有不同,需要阴阳媒介,由死者之物或亲人代替与活人成婚。曹丕为示孝顺,愿意代替亡父扮作新郎模样,刘备自然扮做新娘。由于先帝已经下葬,只能用牌位代替遗体,但庭院中仍需棺椁,做招魂之用。一切准备妥当,国师准备招魂仪式,而曹丕则需亲迎新娘,所谓“亲迎”,既寻常人家迎亲之礼,由新郎将新娘从娘家接来。刘备没有亲人在此,遂用一些侍卫仆从代替,敷粉施朱的仆人挑着纸做的金银衣裳,举着招魂幡在先帝陵墓附近等待国君到来。
雾重风凉,今日偏是个阴天。风吹动招魂幡哗哗作响,刘备站在陵墓附近,神色淡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个局外人。身后的侍卫个个全副武装,紧盯着刘备,但他并无逃意。刘备也想知道这死去的曹孟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何阴魂不散还要缠着他。
迎亲的队伍终于在黄昏之前赶到,那墨车如黑色鬼魅般破雾而来,停在刘备身边。魏帝身着衮冕从墨车上走下,来到刘备跟前,向刘备伸出手。刘备将手放入曹丕手中,曹丕握紧这亡父新妻的手,注视着刘备柔软的朱唇,心中一阵激荡,忍不住开口询问。
“玄德公,尔当年背弃吾父,如今扮做新妇嫁入吾家,心中作何感想?”
“可惜。”刘备轻叹,“若是当年在许昌就杀了逆贼,何至于此。”
“哼!”曹丕忍下怒气,“玄德公现下如此嘴硬,不知洞房之时又是何等姿态。”
二人低声唇枪舌战,在外人看来却是无比亲昵的打情骂俏。
“怎么?”刘备笑了笑,“你那个死鬼老爹还真能还魂找我洞房不成?”
曹丕笑而不语,牵着刘备的手一路走向马车,直到上了墨车,无外人在场,曹丕才回道。
“朕也不知他是否会来,你希望他来吗?”
“……”刘备沉默片刻,“你父当真托梦你要与我配阴婚,却为何不托梦我?”
这个死鬼父亲,怕不是担心托梦会吓着刘玄德……曹丕心中对父亲也是一肚子怨气,没好气回道,
“不知道。若是今夜他来了,你自己问他便是。”
刘备笑了,似乎觉得这事有趣了起来:“怪力乱神之事,备从来不信。所谓人死如灯灭,死后竟真的有鬼么?今日正好做个验证。”
曹丕几乎有些惊奇了:“你……心情看着还不错。”
刘备眨眨眼,细细端详着曹丕:“丕公子受父之命行此荒唐之事,似乎也没什么不快啊。”
曹丕又把头扭转过去:“……这于我也没什么损失,还能落个孝顺的名声。”
刘备眉眼一弯,调侃道:“与孟德不同,你倒是个实诚的孩子。”
曹丕侧头看向刘备,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此人了。战败被俘受辱,又被送来配阴婚,却不见羞愧畏惧之色,尚能与自己侃侃而谈,让人不知不觉愿意放松亲近。此人若不是敌人,倒是个让曹丕不讨厌的性子……
他随即一凛,觉出自己着了刘备的道了。那家伙什么口气,还拿自己当晚辈看?更可怕的是,自己竟不觉得生气,这实在……
曹丕佯怒:“你这老贼好生无礼,若非我父亲……我定会对你百般羞辱,再杀而后快!”
刘备一挑眉:“哦?难道曹孟德不是让你杀了我给他陪葬?”
曹丕一时有些噎住,这刘备若是知道父亲不仅不舍得杀他,还要自己把他安全送回家,是何感想?
看来刘备本以为这冥婚是要他去死的;但他看着并不在意。
刘备不怕死,似乎也没有什么畏惧的东西。要这人露出些不一样的表情实在艰难。
“你倒是看得开。”曹丕摸着刘备的
', ' ')('手,口气暧昧,“若是真这么死了,与我父葬在一块,你也甘心?”
“与汝何干?”刘备抽回手,“丕公子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家罢,你曹家篡权夺位,鸩害皇子,残虐百姓,早已天怒人怨,再如此下去,必遭天谴——如今,竟还做下这等荒唐无道之事,备只不过觉得可笑罢了。”
“天谴……”曹丕大笑,“我们都是叛逆之人,你不信天命,我不尊汉统,如今竟同载而归,以成婚礼……若有天谴,你我将一并受之!”
他们都没再说话;马车摇摇晃晃,二人也安静坐在一处随着马车颠簸。曹丕忽然有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当年的父亲,与身旁之人同舆而出、同席而坐,一种微妙的满足感填满他的胸腔,好像他们本该如此——父死子继,刘备既是父亲的所有物,也理该被自己继承……他终究是曹孟德的儿子,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心里自然也有同样的渴望,想来父亲泉下有知,定也不会怪罪儿子。
马车已到,曹丕牵着刘备下来,进入殿堂。
殿门外,有人手捧花斗,嘴里念咒,望门撒着豆果,以避邪祟;殿内铺挂红幔,装饰精美,却有几名巫觋头戴面具,手持法器,不止歇地打铃、念唱、歌舞,中间置一供桌,上摆牺牲,俎豆,粢盛,似在祀飨鬼神;血色纸钱四下飞舞,红色招魂幡亦无风自动,分外诡异。
始礼罢,巫觋们喉间发出低沉的哼鸣,而后开始颂唱: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
这原是屈原为楚王招魂之曲,时至今日演变成了专为帝王招魂祭祀所奏之章,唱腔带着长长的悲鸣。红幡白绫,昏礼丧葬之物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喜堂亦或是灵堂。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祭台上的阴阳玉佩发出微光,这便是仪式成功的象征,他来了。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此时开始焚烧那些纸做的嫁妆聘礼。黄昏时分,燃烧的火焰衬得喜堂格外亮堂,也格外阴森。浓云黑压压连成一片,最后的微曛沉没在天边,一丝光明也无了。红烛颤动的火焰被风吹得凌乱,泪珠般的蜡油一滴滴淌落,流出一摊小小的红痕,无人在意这即将消逝的微光。
“容态好比,顺弥代些。
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
姱容修态,絚洞房些……”
仪式还在继续。
在魂铃震颤的嗡鸣与不止歇的吟唱声中,高高的殿堂之上,层叠的帷幔间,影影绰绰现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人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气度雍容,姿仪优美;又做盛装打扮,着衣缘浅绛的玄色深衣,丝质衣料华贵鲜亮,肩披双凤帔巾,颈戴璎珞环佩,耳垂珠玉珥珰,乌黑发髻却无饰品。大体上是个新娘打扮的美人,但这新嫁娘似乎并不开心,纤长眉毛紧紧蹙着,神色有几分不耐。
那旁边“新郎官”似乎并不在意,只将新娘搂在怀里,取来簪钗,轻轻簪入新娘的发髻。
“这‘玳瑁三点钗’是吴地的贡品。”曹丕戴完钗子,左右端详着刘备,“好看,很衬你。”
刘备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哦,我忘了,你最恨的就是吴国……你恨孙权远胜过恨我,对吗?”
曹丕想,这刘备在他面前还能淡然自若,但若到了孙权跟前,一定会难以自抑,露出鲜明的愤怒吧……哼,要打破这人不显喜怒的假面,我也有别的法子。
“对孙权,我确实恨之入骨。对你……呵。”刘备摇头,“长不大的顽劣孩童,恨也无益。”
“孩童?”曹丕凑至刘备耳边,热气喷入耳道,“将军今夜便可知晓丕与当年有何不同。”
刘备伸手推开曹丕,自己挪远一点坐好,意有所指地看一眼身前案桌上的牌位,“丕公子别玩了,抓紧时间完成婚仪,早了汝父心愿。”
曹丕低笑:“你还真是迫不及待……”他端起案几上的酒杯,“接下来该饮合卺了。”
刘备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饮一杯?”曹丕又为他斟酒。
“够了。”
“若不畅饮,漫漫长夜如何捱过?”曹丕端着酒,凑到他唇边。
刘备欲推开曹丕的手,却发觉推不动,四肢已使不上力气。
“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曹丕哈哈大笑:“不是毒药,让玄德失望了。”
他捏着刘备下颚,将更多酒液硬灌进去;刘备睁大眼睛拼力挣扎,许多酒洒了出来,湿透了衣襟。
那酒中物药性甚烈,起效极快,刘备挣扎愈弱,双颊飞红,肌肤泛粉,目光也迷离起来,身子彻底软倒下去,落在曹丕怀里。
这盛装新娘柔若无骨般任人抱着,垂着眼睫,呼吸急促;曹丕瞧着那张素来端庄沉静的脸露出动情神色,心中得意,手指捏了捏微有些婴儿肥的玉白面颊,调笑道:“还未洞房,就急着投怀送抱……。”
“你……真要在汝父面前对我放肆?”刘备尚有
', ' ')('最后几分清明,用那双眼尾泛红的眸子怒视曹丕。
“放肆又如何?”曹丕打横抱起自己父亲的新娘,“朕代先帝与汝成婚,这洞房自然也由朕代劳。”
刘备又羞又怒:“荒唐!如何做得这等事!快放我下来!唔……”
曹丕堵住他的口,抱着人往上托了托,径直往殿后婚房走去。
他们走后,殿内忽起一阵大风,红色帷幔狂乱舞动着,把桌案掀翻在地;巫觋们大为惊骇,纷纷拜倒在地祈求亡灵息怒。
此时,洒在地上的酒水流动起来,向二人离去的方向蜿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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