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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恐惧有千万种,其中最令人恐惧的不是死亡,也不是失去希望,当属死后亲朋好友从你的遗物里翻出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玩具”。
沧龙此人鲜少心境有剧烈的起伏波动,到目前为止只有过两次波动,足以令他刻骨铭心。
其中的一次就是在荒野里看到铁睦的第一面。
他得知矛沙失忆的当晚,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他多么羡慕这个失去了过往与人交往记忆的女孩,他甚至开始催眠自己这次也是重生的崭新人生了,可一闭上眼,那些血肉模糊的尸骸沼泽就会像巨兽一般将自己吞没,它发出那些想杀死自己的人们和被自己杀死的人们的声音,叫嚣着自己的一笔笔罪行。
他没忘记自己跪在大都数十米高的大门外感受全身的生命力被亡灵之水抽干的疼痛,亲眼目睹着自己的皮肤干瘪皱起,双眼视线浑浊渐变失明,双足灌铅一般沉重,头颅的重量都可以压断脖子,以那样屈辱的姿势老死倒在希望的门口。
他没忘记自己在雨夜中将试图暗杀铁睦的一百二十三号杀手尽数杀死,腹部留下一道深及肋骨的疤痕,沾满血污的手抓着好友帐篷门口的木柱掀开帘布目睹自己在拼死豁命时他竟然在云雨作乐。
他更没忘记为了让自己有进入大都的机会而牺牲自己断后的人类少女,明明是素昧平生之人,明明是脆弱无比的血肉身躯,明明是有着远大前程的鲜活生命,却心甘情愿地为一个嘴上说着救世名号实则打着自私企图的孬种倾其所有。
这一切都在沧龙介于生死之间挣扎时浮现得更为清晰明了,如果说铁睦的所作所为算得上是对不起他的话,那么他亏欠人类少女的岂不是几生几世都偿还不起?
——如果我没有那么愚蠢的念头,如果我没有踏上这片土地,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古人之言,警钟长鸣。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内嘲笑道:你杀那些人时,如果每个也要这样忏悔一下的话,那估计一百年也不够用,你堂堂一届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在乎起别人薄纸一般的性命了?
——还是对你来说,她是不一样的存在?
过去不乏有女人为了救他豁出了性命,到最后不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可是这少女跟那些女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是啊,甫一见面,她就伤害了你,同时也伤害了自己,明明说话做事都文质彬彬,发起疯来却比你见过的任何人更难以预测。承认吧,你骨子里跟她一样疯,否则不可能对她产生兴趣。
沧龙笑了,是啊自己是很疯,不然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江南表妹不结婚过上安稳的好日子,为什么孤身一人主动要求到塞外去与蛮芜之族同吃同住任日晒雨淋黑鸦威胁也无怨无悔,为什么抛下自己本应承担的家族责任转而为了一己的贪欲妄想哪怕杀出一条血路无视所有人的挽留也要一头栽进地狱深渊里寻找那一点点谣传的希望。
所以当他睁开双眼时,置身于一间白色房间,他先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房间里没有窗,他靠这种方式来确定自己没有附身到别人的身体里。他又摸了摸胸口和腹部,肌肉的紧实程度比生前还要令人咋舌,合理猜测这具身体的机能恢复到了前所未有的优越出厂设置。
不过他手伸到手术绿裙下时,眉头一皱。
自己的下半身似乎多了一些本不该存在的器官组织,一些他只见过女人身上长的部位。
“不满意吗?”耳朵上挂着口罩一身绿色手术医生外衣的玛小姐朝他做了个手势,“我记得你是准备自己生小孩来着的,没错吧?这错了可是个大问题……”
——我是打算生一个融合了自己和心爱之人基因的孩子,以这样的结构与他结合,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你爱人呢?”像是听得见自己的想法一样,玛小姐挑了挑眉。
沧龙摇了摇头,随着像记起来什么一样跳了起来:“我之前穿的外套里有个小盒子!”
“小盒子?”
“对”,沧龙比划道,“里面有三层,最上面一层是他的皮肤头发指甲和一颗掉落的牙齿;中间的小瓶子里是他的阳精;最下面一层是他的血液。”
玛小姐小心翼翼地问:“你的爱人,已经离世了吗?”
沧龙摇了摇头。
“那抱歉了,之前给你抢救时恐怕当垃圾给扔了”,玛小姐摊了摊手,“你的爱人既然还活着,你尽可以去找他取种,何必采用这种方式,也不嫌麻烦。”
“我想一个人抚养孩子长大”,男人望着医生,“我不需要其他人。”
玛小姐拍了拍手,门外的护士递进一个移动端光屏。
“说得好,真男人就自己生孩子”,她笑得很开怀,就像好久没这么笑过了一样,“这样吧,我这边提供其他优质的精元,你看看吧,不会比你的前任差的。”
沧龙开口问道:“您就是传说中能够满足人们需求的白墨大人吗?这里真的是地狱吗?”
传闻中任何人只要以
', ' ')('完整的肉身坠入地狱中找到大都的总督白墨大人,就可以满足一个无论有多么离谱的愿望。在探查到通往地狱的方法后,沧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落入其中,就为了一见这位神仙。
“不,我是玛卡医生,你可以叫我玛小姐,是白墨大人听到了你内心的呼唤,所以救活了你。”
“我该怎么报答你们的恩情呢?”沧龙此刻一无所有。
他转念一想,人间值钱的一切到了死后世界怎么可能还保值,自己确实是一无所有。
玛小姐笑了:“你倒是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们要的也不多,只要你生一个女儿交还给我们。如果是儿子的话,就给我们两个。”
沧龙的脸色立刻铁青,不过玛小姐玩味地盯着自己时他意识到或许这只是个玩笑。
“如果不能给予孩子爱,我也不会把它带到这世上来,交给你们,谁知道你们会对孩子们怎么样。”
“不错不错”,玛小姐拍了拍手,“你的孩子你就要好好养,有这份觉悟就好。至于报答,你只要还能动弹,就能为我们做出贡献。哎?你这是做什么?”
“玛小姐,那个女孩,还活着吗?”
玛卡瞬间明白了他在问谁,目光晦暗:“你觉得活人献祭自身换到那种恶灵数量还能留下什么?连一滴血都没掉,她就那样从地狱蒸发了,不要说你为什么没那样,因为你从企盼白墨的救赎时,就已经不再是纯粹的阳间造物了。”“你的生命已经烙上了地狱的所有物印章,你还有什么价值能够去换取另一个人的重生?”
这是个残忍但现实的问题。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无偿给予的生命。
“你也不要太怪罪自己了,那个女孩本身就有求死之心”,玛小姐试图安慰沧龙,“正常活人压根不可能在不建立契约的情况下裂解为恶灵,她也没有留下一点魔核,说明没有受到妖魔污染,那就是她本身松开了生命的绳索,跟你没有必然联系。”
“比起救她,你应该更想杀死她才对,就是因为她的那一发子弹,导致你沾上了亡灵之水快速老化。”
面对玛小姐的循循善诱,沧龙不为所动,他的内心全是那个背影一点点裂解在空中的景象,黑色风沙卷过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么,我想问,可以收集她的魂魄吗?”男人问道。
“有难度,不过合适胚体是一大笔钱。”
“如果,我是说如果”,沧龙下意识地按着小腹,“如果我能像女人一样孕育生命,可不可以让她重新活过来……”
这回轮到玛卡愣住了,她失语了一瞬,不过很快缓了过来:
“理论上是可行的,你真的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她这样的女孩,丑陋、贫穷、低贱、只会奋斗,在她的时代里平庸至极,被人嘲讽践踏消失的不计其数,怎么到你这边就变成珍宝了,也是很稀奇了。”
她看到沧龙的手握成了拳头,不再火上浇油:“我会去问问白墨,刚刚消逝的灵魂不至于这么复杂的步骤才能回体。”
“只是她活了又如何,她还会一遍遍地飞蛾扑火,奔赴下一场自己认定的有价值的死亡,你要如何说服她,如何挽留她,如何让她重燃对生命的渴望,你不想明白这件事,也只是白白浪费我们数量不多的空白躯壳。”
沧龙低头想了想,他的五感没有封闭时,有试着去感知过少女的情绪。
“她的生活充斥着绝望,大部分人类包括她的亲朋好友对她来说都是活着的阻碍,也许我可以拜托神通广大的玛小姐将她的记忆进行针对性地清除,将她的情感层面格式化为一张白纸。”
沧龙乖巧地凝视着玛卡,后者只好答应试试:“你用什么来换取这份服务呢?”
“我的一切,包括我这次重生之命。”
“你吃准了我们不会浪费资源在你身上是吧”,玛小姐看出来了,沧龙在衡量了自己对于她们的价值之后开始以进为守,试图抓取更多利益,“那么你将永生永世成为地狱的仆从,为冥后冥王效力,连同那个人类少女一起,我们承诺你们将不再惧怕岁月的流逝。”
男人在苏醒之后第一次如释重负地再次躺下,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了延续血脉而涉足此地,只是内心有一块拉扯得生疼,如若他不能再见到那个歇斯底里的少女,恐怕往后有千千万万子嗣也不再有乐趣。
头一回,沧龙对一个女人产生了巨大的渴望。
不是那种两性的冲动,而更像是母兽对于走失小兽的本能寻找。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一开始就出现的,还是因为改造后的机体作用产生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因为眼下,这个少女就在自己的身边。
他再也不会让她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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