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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明只知道,武藤和舒莱曼在用德语相互交流。但至于具体说的是些什么,他依着那半瓶子醋的水准,已经无法再更深一步理解了。他能做的,唯有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武藤用一种沉稳却又很坚定的口吻,和舒莱曼谈论着某些事情。
舒莱曼依旧如往常一般,环抱着两条胳膊,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听日本男人讲话。偶尔,德国医生也会往王良明这边瞟两眼,目光里充斥着古怪,和某种程度的惊讶与不可思议。
这让王良明不免感到心里一阵发毛。他尴尬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停地来回揉捏自己的手指,想以此来缓解紧张的情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舒莱曼淡淡地答了一句:“Verstehe.”
德国医生又扫了王良明一眼,模样仿佛正在审视某种罕见的生物一般。然后,他就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Ihr Weg!”飞行员恭恭敬敬地向舒莱曼微微鞠了一躬,答谢道。舒莱曼却也并没有理会他,直接撞上了地窖门。
王良明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赶忙走上前问日本人:“你们怎么了?刚才说什么了?”
“啊,没什么。”方才脸色还很是凝重的日本兵,眨眼间便换上了先前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笑着跟他摆了摆手。
飞行员踱步到了床头柜边,手里拿着方才捣鼓好了的闹钟,把它放到了那上面。
寂静的地下室里,钟表的指针‘嗒、嗒、嗒’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好似鼓槌一般,在两个人的心房上咚咚地击出了紧密的鼓点。仿佛时刻想要提醒着他们不能忘了,这是混乱年代,没有任何真正的太平可言。
王良明总觉得,若是屋子里面只有自己跟这日本兵,自己就会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他一低头,睨见了桌上正放着的中药包,顿时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闪身的借口。于是,他便匆忙端起药锅,上去打了水。
然后,王良明又躲在自家门口的侧廊柱下,仔细观察并反复确认屋里面的母亲和妹妹都已然入睡,不会醒来。他这才放心大胆又谨小慎微地打开门,抱着中药罐子,蹑手蹑脚地摸黑来到了厨房里。
为了不吵醒家里人,王良明不敢拧开煤油灯或拉开电灯,只敢点亮角落里烛台上的几只蜡烛。借着昏暗的烛火,他仔细研究起了王大娘手写的煮药流程。
“先把水煮到沸腾,再放入桂圆和……这什么草,再煮半个小时,再放冰片,然后…”
厨房内的光线十分昏暗,使得王良明不得不把眼睛尽可能地贴近纸片,才得以费力地看清上面写的字。
也幸亏,王大娘抓来的每种草药都被用黄纸独立包装起来,上面全被用细小娟秀的钢笔字,标注了每种药草的名称和用法。否则,要是直接把这么多在王良明眼中不过是些枯枝败叶的东西搁在他自个儿面前,他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锅里的药汁渐渐开始沸腾,发出嘟嘟的声响。不一会儿,整个厨房便都被苦涩的中药味所笼罩了。王良明觉得胃里有点恶心,闻着这股气味,脑子都晕晕乎乎的。他赶紧打开了侧门,跑到外面的空地上,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唉。”凝望着窗外有些朦胧的月色,王良明不由得心中感叹,这乍一看上去,明天开始的天气,不会犹如今天这一般好了。
四周很热,让人感到有点闷。一望无际的夜幕里,传来着知了和昆虫们且更加响亮的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对这种鬼天气表达着不满。
不远处,周围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早已熄了灯休息。乡间的土路并没有安置路灯,到处黑漆漆的。
突然,‘咣当’一声,王良明身后传过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物件砸在了地上。
这一声可真是不小,着实把他直接吓得打了个哆嗦。他赶紧回身进了厨房,看到药锅的盖子正躺在地上。不过万幸,因为泥地很柔软,锅盖没有被打碎。而锅里头的药汁正呼呼往外溢出着,把煤炉的火浇得忽明忽暗,滋滋直响。
王良明匆忙合上了煤炉的门,把药锅从炉子上端了下来。然后,他又捡起地上的锅盖,擦了擦,再盖上。之后,他便打算尽快把锅端去飞行员那里。可没想到,还没等他迈开腿,母亲的声音就从一旁的卧室里面传了过来:
“谁啊?怎么回事?”
黑灯瞎火得,突然传出这么一声,并且好像还有人在走路。在荒郊野外的夜里,搁谁那儿,都会未免有些不安。
王良明慌乱地回应道:“啊,是我喝水呢,不小心把杯子打了。”
“哦,你小心点啊。”
听见母亲总算又安静了下来,王良明总算也可以放松下紧绷的神经了。
其实,一天到晚这样东躲西藏地给日本兵送东西,王良明也觉得很心累。可是,他又根本没有任何其它更好的办法。既然已经排除了把武藤丢掉不管的选项,目前所执行的“方针”,他认为就已经是最理想的选择了。
不过,王良明这时琢磨,日本人的中文说得还是真不错。如果放他出
', ' ')('来进自己家里住的话,就算是应付外人,也应该……
“呸呸!”
王良明啐了口唾沫,狠狠地摇了摇头,努力想要甩掉自己脑子里疯狂的想法。他知道,若要这么干,且不说小心眼的母亲会不会直接赏自己一个耳光,再把日本人轰出去,或者日本人生气了对家里人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就算是大家暂时相安无事,但是纸总是保不住火的,该露馅的,总有被扒光的那一天。
……
想到这里,王良明心里直怪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非要出门,非要和母亲吵架之后跑到山谷里面去。他有点懊悔,要是当时自己没有那么冲动,没有甩门出去,就不一定会……
然而,发生了的事情,就已经不可能再改变,只能由着它肆意发展。王良明找来两块棉布,端起了滚烫的药锅,朝外面走。
就如之前一样,他警惕地环视了下四周,确定没有任何‘闲杂人员’后,才轻轻地在地窖的门上面踹了两脚,小声叫道:“是我。”
这次换成武藤帮王良明打开了门。男人站在一旁,右手叉着腰,看着王良明一边紧捏着鼻子,一边拿了个汤勺往自己碗里舀药汤,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但是飞行员当然还是很感激,郑重地感谢了他。
“你还真能喝得下去。”王良明见他毫不顾忌药汁的苦涩,径自端着碗就拿在嘴边慢慢往下咽,不由十分佩服。
“还可以啦。”武藤回答了他,一边继续喝着药。
“不过,这些药都是治标不治本,中医就是这样。还得吃些西药才行。”王良明在一旁又补充了一句。
“良明,”武藤把碗放下,神色颇为郑重地对他说道:“你真的这么不相信,你们自己的这些…传统吗?”
“当然了,就是因为这些封建糟粕,拖住了中国发展的脚步,让国人愚昧自大了上百年。否则,要是早早进行了工业革命,现在我们也不会”,王良明顿了顿,故意扬起了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很有‘骨气’:“也不会被你们侵略了。”
武藤在一旁静静地听他讲完。男人瞅着他慷慨激昂的模样,先是愣了半晌,然后突然扑哧笑出了声。
王良明感到很奇怪,疑惑地望向他。武藤却并不急着回话,而是仰起脖子,端起碗,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再把碗‘咣’地一声,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不错!”武藤半靠着椅子背,闭着眼睛,貌似很享受能有人这样伺候自己。他抬起右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再顺手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三个扣子,袒露出健壮的胸脯散散热。
强烈而莫名的尴尬,在王良明心底再次腾起,使他只好讪讪地把视线移向了别处。武藤则又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后,盯着天花板。许久,他才问了王良明一句:
“良明啊,你真的觉得,你们支…啊是中,国的东西,都很不如西方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王良明呆望着眼前中药锅里被煮到稀烂的药渣,心中感到迷茫且困惑。他讲道:“反正我们国家,一直都被这么欺负来欺负去。归根结底,不还是我们国家的技术和文化太过落后的原因吗?”
武藤静静地闭上眼睛,好似陷入了沉思,没立刻回话。过了一会儿,男人把手中正燃着的烟,向王良明递了过来。
“这是?啊……我不抽烟的。”王良明连忙摆了摆手。但武藤却执拗地拿着烟,举到了王良明嘴前。
“试试,这东西还是不错的。”
王良明本想拒绝,但是武藤依旧很执着,偏要他抽一口。看着正冒出缕缕白烟的烟头,王良明倒是也感到挺新奇。于是,最终他还是没抵住‘诱惑’,凑上前去,学着自己早前见到别人抽烟的样子,使劲地吸了一口。
呛人的滚烫热气瞬间填满了肺部,使王良明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辣得鼻涕眼泪都一并流了出来。武藤在一旁哈哈大笑着,把烟头从他手里接了过去,自己也吸了两口,又很悠闲地吐出一圈圈烟雾,露出一脸怡然自得。
王良明有点生气,觉得自己又被日本人捉弄了一回。
“你看,这可是美国人的东西。但你也受不了啊。”飞行员在一旁揶揄道。
“又不是说所有美国人,或者欧洲人都抽烟啊。”王良明没好气地回怼了一句。武藤却趁势接着跟他讲:“其实这都是一个道理。有时候,强行想要把自己的根拔了,反而会伤了自己。”
“那你不是也在用洋人的东西么。”王良明白了他一眼,但那股莫名的压力让他不敢将目光在男人身上停留太久,便很快把眼神瞟向了别处,低下头。
武藤略微尴尬地笑了笑。男人仍咬着烟蒂,伸手从裤兜中摸出了那盒骆驼牌香烟,放在手里把玩着。
“我都算是老兵了。哈哈,用你们这里的话来讲,大概,也算是变成了半个所谓‘兵油子’了吧。”武藤把玩了会儿烟盒后,又将其揣回了兜里,说道:“不过啊,我真的是有点好奇,你们竟然真的对自己国家的东西…或者说,是咱们整个大东亚的共荣文化圈,这
', ' ')('么看不上。”
王良明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并不能够完全认同这样的说法。但是同时,他的确没有什么像样的、更好的理由可以用来反驳男人的话。
片刻过后,他总算琢磨出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反正西方列强之所以能成为列强,就是因为技术先进,文化先进,思想进步。亚洲这么多国家里,之所以你们日本能够如今成为这样,全是缘于明治维新脱亚入欧。否则,你们也不可能有能力让你们来搞什么……共荣。”
“嗯,你讲的其实也不是完全错。”武藤继续抽着烟,起身走回到床边,半躺了下来。男人说:“不过啊,你知道吗?西方人对你们这里那些瓷器,古玩是喜欢得很呢。前几年军部派我去德国进修驾驶技术的时候,我看街上都有很多支…啊是中,国瓷器店。”
“这些啊,不就是些破陶瓷瓦罐嘛,”王良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回应道:“瓷器再好看,书画再俊秀,都是封建余孽的产物,都是精神枷锁,精神束缚。用银器,吃西餐,才是走向文明的表现。”
“哈哈,良明,你还真的跟我们那里明治维新时候的学生们,很像啊。”飞行员大笑着,几脚蹬掉了靴子,懒洋洋地把腿伸到了被子里面。他继续说:
“不过呢,现在帝国主流的思想不是西方人的理论,仍旧是武士道和忠君爱国,还有那个你刚才提到的八纮一宇,东亚共荣。可以这么说吧,我们的确是学了西方不少技术,甚至是生活方式。但是呢,我们也保留了自己的很多东西。洋风,和魂嘛。并且,”
飞行员顿了顿,扭头盯着王良明,讲道:“我觉得咱们东亚的这些东西,和西方相比,也并没有那么…不堪吧?”
王良明思来想去,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更强有力的论点可以去说服他,便闭嘴不再吭声。
武藤认为他似乎有点听进去自己的话了,亦来了兴致,趁势继续说:“日本,和支…啊,和中国,满洲,台湾,甚至朝鲜,不论文化,还是生活传统,本质上是一家。前些年,你们这里似乎有很多人会到东京和札幌的学校去读书。我的一些前辈们谈论这些时,其实也感到很好奇。你们的人非常热忱于技术、或者说还有美国欧洲的那套东西。而对于文化层面,却好像并没有多少兴趣。”
“不过,”说到这里,武藤轻轻叹了口气,话语间里夹杂了点淡淡的怅然:“要找到一个民族真正的灵魂,还是应该回到他们自身的文化中,才能追本溯源。”
“所以说,武藤先生还是很赞赏武士道和大东亚共荣喽?”
“武士道当然是好的,提倡坚忍不拔,不屈不挠。”武藤翻了个身,看着面前的墙壁,对他讲:“但是,很多事情,一旦被掺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就……额,怎么说呢。”
飞行员想了想,把蜷缩在床铺一角的被子扯过来,盖住自己吊着的左臂。他打了个哈欠,瞥了眼王良明,倏然笑出了声。
“不过啊,良明,我觉得,你倒是应该有点武士的精神。”
“我又不去当兵,更不会到战场上去杀人,学这个做什么。”王良明颇有点鄙夷地回击道。
武藤健二却更是憋不住眼角的笑意了。他说:“你这个人啊,我觉得,比较爱走…极端。谁告诉你说,武士道就只是让你去…嗯,杀人放火了?刚刚不是说了嘛,是坚韧不拔,不卑不亢。”
“你…你觉得我……懦弱?”王良明十分懊恼,但是心底却又有点虚。
他仔细想来,都不要说面对许多其它事,就单说自己和这个日本人共处,才刚刚两天的功夫,就已经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不堪了。
虽说,这或许并不能完全归咎于王良明自己的原因。
武藤又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让王良明的脸烧得厉害,只好慌忙躲避开飞行员的目光。他听见日本人在一旁轻轻地笑道:“就看你这么喜欢欧洲人的东西,对欧洲人,说件小事,用你们这里的话来讲,都要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也叫不卑不亢?大丈夫?哈哈!”
王良明十分奇怪,愣了半晌,方才回过了点味儿,感觉男人似乎是在说舒莱曼。他颇为困惑地问道:“那个…你觉得,我…对,那位德国医生很……?”
武藤仅仅对他抱以微微一笑,依然闭着眼睛,看上去并不打算完全挑明。
“那只是基本的礼节好不好!”王良明有点生气,觉得自己好心给日本人找了德国医生,却又被他直截了当当成了驴肝肺,自己还被他认作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他懊恼地说:“你们日本人,不是也一向标榜礼仪和规矩的吗?
“我又没说礼仪不重要啊,”飞行员有点无奈地纠正了他的说法,讲:“只是觉得,你这个礼仪……”
武藤说到这里,愣了一下,剩下的话没再继续念叨出口。王良明看见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叹了口气,声音略显出了些许疲惫:“太晚了,你也早点睡觉吧。我们明天再聊。”
言毕,男人便不再吱声。
王良明静静地坐在
', ' ')('那里,望着日本飞行员健壮的后背,心里就像被打翻了调料瓶,五味杂陈。他觉得,自己总能被男人很好地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自己想要发脾气,却没有更好的借口和由头。
并且,日本兵刚刚说的有些话,好像也并不是完全那么没有道理。
“对了,你之前去过德国?”王良明回想起他刚才讲到的事情,想岔开一下话题,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
飞行员并没有理他。王良明便接着问道:“你觉得,希特勒…怎么样?”
“唉,我并不想成为一名政治家,所以了解得很少,良明。”武藤声音模糊不清地回答了他,似乎真的是有点累,想要休息了。王良明见状,亦不好再继续说什么,只得先起身收好了桌子上的碗筷和药锅,关上灯,径自出了门。
夜里,王良明躺在自己屋子里的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武藤对自己讲的很多东西,一直不停地在自己的脑海里面回响着。男人那很平静,但又很沉稳的声音,好似一把榔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着他那些自以为清新脱俗又遗世独醒的许多观点。
恍惚间,王良明以为,自己又一次穿上了白色的衬衫,坐在了北平学校的教室里。台下,一群和自己差不多衣着打扮的年轻学子,正义愤填膺地讨论着时局动荡,悲痛于国家被外敌辱没,愤懑于官员昏庸无能。台上,自己曾经的国文老师身着一套笔挺的崭新西装,像模像样地系着一条蓝色的领带。老师手中拿着一本国文教材,慷慨激昂地向底下吵闹的同学们喊起了话:
“亲爱的同学们!”
老师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言语间却不乏激情与热忱:“一会儿,我们的城市就要沦陷了,日本鬼子的铁蹄就要踏上这片土地了!我亲爱的同志们!”
那老师因为情绪激动,一把将书重重地扔在了讲台上。‘乓’的一声,教室里所有人顿时都安静了下来。
“同学们,我!我!”老师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一时间竟然语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此时,教室的窗外,响起了日军行进的口号声。王良明见老师满眼泪光,仿佛早就凝聚了所有的哀伤与仇恨在心里,只等待着爆发的那一瞬间,即今天这一刻。他拿起粉笔,转过身,抬起手,在黑板上,颤抖着写下几个大字:
‘中国万岁!’
这种氛围,让王良明顿时感到心中一阵热血沸腾,仿佛顷刻就有了为国家、为民族不惜一切英勇献身的豪情壮志。可是猛然间,他又隐约感觉到,哪里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他抬起头,又仔细审视了遍黑板上的那行字。王良明不知是因为自己方才看错了,眼花了,还是因为长期学习外国语言文字习惯了的原因,这一看才发现,在黑板上那一行醒目的粉笔字,并不是‘中国万岁’四个大大的汉字,而是……
‘Vive la Chine!’
……
“这不是法语么?”
王良明心里头觉得怪怪的,暗自小声嘀咕了句,方才好容易被某种气氛带动而积攒起来的‘半腔热火’也瞬间被浇灭了一半。
可这时他却又注意到,那老师无比郑重地放下了粉笔,站在讲台上,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泪水从老师的眼眶里哗哗往外直冒,把镶了金丝边的眼镜镜片都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急忙小心地摘下眼镜,从西装胸前的左兜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丝手绢,仔细地把镜片擦了又擦,再重新戴上。
面对着台下的同学们,国文老师连连做了四五下深呼吸,总算让已经激动到情不能自已的自己稍稍平静了一点。接着,他举起自己的右拳,郑重其事地伸到了半空中,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能量都爆发开来一样。
王良明听到,自己平时教语文的老师用蹩脚的法语,自豪地高声喊道:
“Vi,Va,Le,ZHI-----NA!”
……
顷刻间,王良明自觉犹如被天雷劈了个半死。他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国文老师在讲台上忘我的即兴爱国演讲,亦或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表演’。
一个法语发音‘Shin--ne’,竟硬是被读成了那个颇具侮辱性的称呼‘支那’。而更要命的问题在于,其他的同学们好像并没有觉察到这在他看来再明显不过的问题,依旧兴奋又鼓舞地随着那老师开始呼喊。
一时间,一声又一声“支那”“支那”此起彼伏地在教室里回响着。王良明无比尴尬地捂住了耳朵,低下头,心里感到万分的羞耻。他不懂,为什么大家不说中文,不用自己国家的语言来抒发爱国的情感。并且,就算用法语也就罢了,可关键是,为什么不能念得更准确一点。
王良明正想着,却见讲台上那老师又颤颤巍巍地絮叨起来:“同学们,让我们就像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英勇不屈的老师和同学们一样,让我们在这民族存亡的危难时刻,用我们高昂的斗志和必胜的决心,一起大声地祈祷一句!”
老师闭上眼睛,像要把生命之火燃烧殆尽
', ' ')('一般,再一次声嘶力竭地用那可怕的蹩脚法语高声呼喊道:“Vi,Va,Le,ZHI-----NA!”
教室里其他人亦随之开始了又一次激情澎湃心血来潮,除了王良明,因为他实在难以继续忍受这样荒唐的场面。他悄悄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书包,想赶紧趁这会儿功夫,‘逃离’这个令自己无比尴尬的闹剧现场。
可刚起身,他就突然发现,教室的门口,围过来了一群日本兵,全都探着头,好奇地向里面张望着。其中有一个高个子的鬼子,大脑袋上歪带着只有飞行员才有的帽子、方巾和护目镜,穿着飞行服,正半倚着教室的门,两手环抱在胸前,吊儿郎当的,笑嘻嘻地看向自己,显出一派豪放不羁。
除了武藤健二,还能有谁?!
王良明手中的包悄然滑落到地上。一想起自己如此憎恨日本人用那样的称呼叫自己的国家,可是却又被日本人看见自己的同胞竟然也在无意识地说着同样的称呼,他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赶快钻下去。
他很希望大喊一声,要大家快点停止眼前这出拙劣的闹剧。然而,武藤却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要他别说话。
这时候,教室里也有其他人发现了教室门口的一群日本兵,措手不及般失声叫喊了出来。片刻过后,教室里终于再一次安静了,或者说,简直充斥着死一样的一片寂静。
方才还抑扬顿挫着、表面显得恨不得冀望下一秒就能够立刻冲上战场为国捐躯的国文老师,早就吓得脸色铁青,呆立在那里。什么豪言壮志,什么国家民族,什么法兰西共和国伟大的老师同学们,早都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咳。”这时候,王良明见武藤干咳了一声,大摇大摆晃荡着走向了教室里面的讲台上。武藤故意作出一种很吃惊的脸色,环视了教室里一圈。接着,男人又佯装并不清楚眼前状况,对底下的同学们说道:
“都在这儿干什么呢?赶快散了吧,什么时候复课等通知。”
“我们不做亡国奴!”人群里,不知道是哪个学生率先高声喊了一句。
“对!我们不做亡国奴!”更多的学生也开始应声附和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一声又一声高昂的呼喊声,让王良明恍惚间仿佛找回了一点点民族自豪感。只惜,他还没来得及感慨完,有个人就突然用那不标准的法语大声叫道:
“Vi,Va,Le,ZHI-----NA!”
顿时,周围的同学们都像着了魔一般,又开始重复那句‘可怕’的话:“Vi,Va,Le,ZHI-----NA!”“Vi,Va,Le,ZHI/NA!”……
方才吓得半死的国文老师,好像也突然受到了鼓舞,和同学们一起,冲着那群日本兵不断高喊着这句话。
王良明面如死灰,一屁股颓然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无语地看着前面正得意扬扬地叉着腰,望着自己的武藤健二。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从王良明心底油然而生。他很无奈,好不容易让一个日本鬼子知道要叫自己的同胞“中国人”,这帮同学却又堂而皇之地公开讲着这样的话,简直又是给日本人这样的称呼平添了一种‘合理性’。
一帮十足的蠢货!王良明心里暗暗骂着。但此时,他却突然瞥见,武藤伸手从自己腰间摸出了那把佩枪。
王良明心头陡然一紧,瞪大了眼睛。武藤倒显得很无所谓,摆摆手,示意他不会有问题。接着,男人就毫不犹豫地迅速抬起枪口,对准天花板,扣动扳机——
‘砰!’
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让回荡在人群间的激愤口号声瞬间转变成了一片短暂的尖叫。紧接着,死一般的沉寂再度降临。
武藤慢悠悠地带好保险栓,把枪重新收回腰间的枪套里。王良明抬起头,看见教室前面房顶上的一只电灯泡,已经被打得粉碎了。
“嗯,都冷静点了?”
王良明瞧得出,武藤好像正努力憋着想笑的冲动,佯装严肃地对底下训着话。他大踏步走上教室的讲台,凭借身高的优势,把他们的国文老师挤到了一边。然后,男人抱着两只胳膊,仔细地端详起黑板上那句写得歪歪斜斜的法文。
“这个,怎么读呀?”过了半晌,武藤的大脑袋转向了国文老师,还挺一本正经地向他求教问说。
“Vi,Va,Le,……”国文老师结结巴巴的,依旧没有从方才因那一声枪响所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
武藤把脸凑近了过去,作出一副挺诚恳模样,笑眯眯地接着向他询问:“Le,Le 什么啊?”
王良明实在看不下去眼前的场景,张嘴就要说出正确的读音。武藤瞪了他一眼,眼神里稍带了点凌厉,让他本想要讲出的话,愣是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国文老师面对着眼前日本兵突然放大的脸庞,吃了一吓,慌忙向后退了几步。结果他一脚没踩稳,差点没从讲台上直接跌下去。
“Vi,Va
', ' ')(',Le,……Le…Le …”
王良明发现,国文老师这时候好像才突然意识到那个‘特殊的’词,那个自己一度认为正确的‘读音’,似乎有一那么点点不妥,不能当着日本人面前随意地说出来。或者说,觉得自己好像并不真懂那个单词应该怎么发音。
“Le 什么呀,老师?”武藤继续维持着一脸无害的模样,一字一顿地,用标准的国语‘真诚’地‘求教’着。
底下的学生们亦是满脸尴尬。大家面面相觑,好像全都意识到,原来这是个大问题。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道哪个学生头脑发热,没仔细过过脑子,一片寂静的教室里顿时响起了刺耳的一声:
“LE ZHI NA!”
!……
王良明觉得自己的头一下就大了,简直就像要炸裂开来一样。门口的那群日本兵则都已经笑弯了腰。教室里,很多同学们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可是毫无办法。
不过,让王良明感到极为讽刺的是,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如此疯狂并且‘斗志高昂’地反反复复用错误的发音,说着本不应该有歧义的单词。
武藤同样笑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飞行员才拍了拍手,让门口一群快笑到肚子疼的日本兵别再出声。然后,男人在其他学生惊诧的目光里,径直就朝坐在角落里的王良明大踏步走了过去。
莫名的压力迎面来袭。王良明心里十分慌乱,他不想让大家以为自己有多么害怕这个日本人,或者更甚,让在场的人有什么别样的、奇怪的猜测。
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坐起身,面对着武藤,但是依旧垂着眼帘,目光一动不动地聚焦在面前的桌子上,根本就没有勇气完全抬起头。
“良明啊,”武藤就像是碰到了老熟人一样,跟他唠起了嗑,同时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摇晃着。男人说:“来,给你那个老师讲讲,这句话,应该怎么念?”
王良明感觉,周边同学投来的目光,犹如一把把掷来的刀片,狠狠地扎向了自己的脸。门口的那群日本兵,也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武藤对这一切显得蛮不在乎,竟然还就势坐在了他的桌子的一角,跟在自己的家里头一样随便。
“Vi,ve,la,Chi--ne.”王良明一个词一个词缓缓读了出来,声音小到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Vive la……Chine.”武藤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刻意在“Chine”之前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他说:“不错啊,良明的法文还挺标准的,哈哈。”
说罢,男人拍了拍王良明的肩膀,以示赞许。门口的那群日本兵看热闹不怕事大,又齐刷刷地给王良明鼓起了掌。
这下可真把王良明搞得一头黑线。他很尴尬,哑然望向周围越聚越多的疑惑眼神,和带了些许愤怒的目光。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辩驳才好。
完了完了,王良明心里暗暗叫苦,他们肯定以为自己和日本人已经成为了一伙,和日本人一道,在忽悠大家玩儿呢!
抽自己耳光的冲动,再一次从王良明心底腾起。他不得不拼命按着自己的右手,努力防止自己一时糊涂,脑子短路,做出令自己更加丢脸的事情来。
武藤这时候转头瞥了一眼讲台一角那个已经吓得浑身直哆嗦的国文老师,轻蔑地笑了一声,摇摇头,说:“你们啊,没有金刚钻,就老老实实待着,别揽瓷器活儿。东扯西扯这些,自己会吗?都赶紧散了吧。”
国文老师瑟缩在角落里,大概是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为人师表,可今天真是丢尽了所有的‘自尊’。他很恼怒,转向王良明,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他,质问道:“良明,老师……老师平时待你不薄,大家对你也都如兄弟。可你,你怎么,……你怎么如今投靠了日本人?”
“老师,我没有!”王良明慌张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无力辩解:“我……我只是…”
“好了,你我师生一场,也算是情分到了。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不能收做了汉奸的学生,你走吧。”
……
一顶‘汉奸’的大帽子,咣当一下就突然扣到了自己头上。王良明的脸上火辣辣得,完全不知所措。惘然间,他听到周围的同学也开始质问指责自己:
“王良明,这是怎么回事呀?”
“良明,这到底是怎么了啊?你怎么和他们搞到一起了啊?”
……
他四肢变得很无力,默默听着一声又一声质问,与夹杂在其间‘汉奸’的指责,简直百口莫辩。情急之下,他竟本能地主动抓住了武藤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可一触碰到男人粗糙的手掌,王良明就后悔得要死,心想这下,是真把自己和日本人之间暧昧的关系彻底坐实了。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主动把飞机坠落的那些事情和大家‘坦白’,一抬头,却看到武藤健二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
又是这种眼神!
王良明想要避开那双敏锐到能够洞察自己内心的双
', ' ')('眸,但又懊恼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怎么也躲不开。而周围同学们看自己的眼神,早已经是愈发的奇怪了。一阵浓烈害臊感在他心底飘过,使得王良明没控制住自己的右手,抬起来就要狠狠给自己一个巴掌。
好在,武藤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腕,没让他打下去。
武藤皱着眉头看了看他,眼神里透出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男人站起了身,松开手,大踏步走到讲台跟前,隔着桌子,一把揪住那个国文先生的领子口,单手就把那老师提到了桌子上。
“啊!”班里有女生尖叫了一声,险些被眼前的场景当场吓晕。王良明此时再顾不得别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赶忙跑到日本兵身边,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劝道:“武藤先生,算了吧。”
“良明,我都说了嘛,你以后叫我哥,别叫我什么先生。听着太生分啦也。”武藤颇颇为不满地小声告诉他。
“哥!”王良明十分着急,也顾不得别的,差点就当着全班人失声叫了出来。武藤挑了挑眉毛,倒是很高兴。
而国文老师狼狈地趴在讲台上,听见眼前二人这样的对话,更是羞愧地涨红了脸。他开始当着众人,连连高声指责王良明卖国,投敌。而王良明的同学们看见眼前的这一幕幕,也迅速纷纷将攻击的矛头由日本人转向了他。
武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点。他很大声地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门口的那群日本兵便‘咔嚓咔嚓’,几下就给手里步枪上了膛。枪械声一落,没人再敢在教室里多一句废话。大家都紧闭着嘴,集中精力,盯着前面的武藤健二。
“嗯哼。”武藤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面色变得很冷峻。他盯着自己跟前已经快要被吓到半死的国文老师,看了好久。
而那国文老师早已目瞪口呆,生怕自己造了次,命丧黄泉。
“汉奸,”武藤颇为玩味地重复道:“这词,还真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呢。”
国文老师傻了眼,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武藤伸手拽过了他的那条丝质蓝领带,又捏了捏他那身黑色西装外套的质地。之后,日本兵便把它扒了下来,放在手里掂量了会儿。男人讲:“这衣服不错呢。都是,你们口中的西洋人,西洋人的厂子里做的,也还真是不错呢。”
说着,武藤又换上了一脸微笑,看向趴在讲台上的国文老师,同时用胳膊肘杵了杵王良明,说:“良明,你知道吗?法国人要比咱们东方人长得结实。而且据说,他们身上还会有很多密集的毛发,没见过吧?”
武藤一边讲,一边笑嘻嘻地扯住国文老师的衬衫领子口,顺势就要拉开。
“武藤!”王良明赶紧上前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只听‘嘶啦’一声过后,国文老师雪白的衬衫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那有些瘦削但也很干净的黄色皮肤,一下子裸露在所有人面前。
“啊呦,您看看,可真是对不住您。”
武藤挠了挠自己的小寸头,故作抱歉地讲道:“您看看,刚才看您这么动情,这么Romantic,我把您给错当成法兰西人了。没想到扒开这身皮囊一看,原来是个中,国,人,也是个东亚人。真是罪过,罪过,您多担待。”
一边说,男人还一边向后退了一步,连连给老师鞠躬‘赔罪’。他又说:“不过您说这也是。一个法国人,怎么可能懂得什么是中,国,人,定义的‘汉奸’呢?”
一旁门外的那群日本兵早已都控制不住自己,哄笑声再次爆发开来。好几个鬼子兵一边笑一边直捶身边的墙。他们全都涌进了教室内,把学生一个个往外头赶。
国文老师羞得满脸通红。他把包夹进腋下,拿西装黑外套紧裹起‘衣不蔽体’的自己,头也不回地灰溜溜冲到门外,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王良明心里则很别扭,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讲,这等于是日本兵当着自己面在故意羞辱自己的同胞,绝对不应该是什么有意思的事。只不过,他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好像并没有多生气,甚至还觉得,这一出戏,其实还挺有
……挺有趣的?
而且,底下自己的同学里,好像也有不少人在捂着嘴偷偷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迷茫中的王良明,只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眩晕,自己也彻底从梦里清醒了过来。睁开眼后,他看到,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早已照亮了整个房间。
王良明又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稍稍舒缓了下起床时的浓浓倦意。昨天晚上实际发生过的事情,这时才一件又一件回到了他的印象之中:
嗯,昨天和飞行员谈得比较晚,还又去熬中药。所以说,自己还真是有点累了。
……
等等!
王良明猛然间想起,昨天晚上回来以后,自己太困,好像把中药锅随手一放,就倒头睡了。但这下可糟糕得很。若要是被母亲和妹妹给瞧见了,那不就……
想到这里,王良明几乎是从床上蹦了起来,直接就飞奔进了厨房里面。他看到,厨房内的厨具摆放得
', ' ')('整整齐齐,像是并没有被使用过。空气中,还弥漫着那股浓郁的中药味儿。
一旁的灶台上,中药锅和给日本人喝药吃饭的碗,也大模大样地摆在那里,完全没有被别人动过。
王良明悬着的心再一次落了地。他赶快走上前,把中药锅连同里面的药渣一并藏进灶台底下,又把碗涮洗得干干净净。之后,他将所有窗户全部打开,尽可能让残留在厨房里的中药味尽量散去。
忙完这些,他才去了旁边母亲的房间,发现母亲早已带着包出门去了纺织厂。估计是因为忙,她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做。
王良明只好拿出锅,淘了点米,想简单煮点粥喝。待锅里的米汤开始嘟嘟冒气后,王良明又大声喊妹妹来吃早饭。可他一连叫了好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怎么回事?”王良明很不解。他跑到妹妹的房间里看了一眼,竟意外发现,妹妹居然也不在家里!
“这是咋了?都去哪儿了啊?”王良明心里有点纳闷,疑惑地走回厨房,把那锅粥从灶台上端了下来。
窗外,张老伯正在收拾着他那辆二手吉普车,看上去是又准备要到镇子或县城里去了。王良明见此,连忙打开窗户,问他有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啊,你娘说了,”张老伯冲他挥挥手,同时打开自己的车门坐上车,说:“她带你妹妹去县城里买些东西,一大早让我给送过去了。你娘看你睡得太累,就没叫你,说让我告诉你一声。”
王良明点头答谢着,一股暖流在不经意间划过心房,让他感到很亲切,倏然有了种错觉,好似又回到了从前一般。
毕竟,母亲脾气再不好,也还是关心自己,爱自己的。
“对了大学生,我现在也去镇子上,要我开车载你吗?”张老伯很贴心地询问道。
“不用了,我今天下午才去舒莱曼先生那儿。不麻烦您了,谢谢!”
望着张老伯的吉普绝驰而去,王良明觉得,能够和这些普通、平凡而又善良的人们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即便条件再艰苦一点,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当然,若还有一个能让自己感到踏实的人,那就真是更加完美……
又在想什么!王良明狠狠地摇了摇头,止住了正准备开始遨游的思绪。
这时他才记起,自己应该再熬一锅中药,而不是把那口药锅慌慌张张地藏起来。
因为没有了别人,所以今天,自己总算不用东躲西藏地跑到那里去了。想到这里,王良明总算又松了一口气,舒坦了很多。
飞行员也早已经起了床,百无聊赖地待在漆黑的地下室里面。他有点懊恼地和王良明抱怨说天气这么热,地下室里又如此闷得慌,能不能让他到地面上走走,不然整个人都快要被绷带缠得发霉了。
“不行!”王良明摇摇头,很坚决地否定了这个提议。
武藤没辙,只好耷拉着脸,继续没精打采地吃着稀饭。王良明悄悄地端详起煤油灯下映衬出的那张脸庞,不由得开始回忆,昨天晚上,在那个梦里,他和自己有着怎样一段奇特的遭遇。
武藤发现王良明在看他,便抬起头,笑嘻嘻地问道:“怎么了?觉得我长得还不错吧?”说着,男人还摸了摸自己长满青灰胡茬的下巴,冲他咧开了嘴。
王良明感到心里一阵别扭,但又不想继续被日本人捉弄,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后,起身给他去盛中药汤。
“对了,德国医生给你的消炎药,你都吃了吗?”王良明突然间想起了这一茬,赶忙问道。武藤点点头,回答说:“昨天晚上吃了一次。今天身体状态好像不错。我觉得要是还可以的话,就不吃了。”
“那怎么行?”王良明有点担心:“你得等到身体都好了才行啊。”
飞行员却显得很无所谓,举起了自己的右胳膊,将自己的肌肉展示给他看。男人说:“身体要好得靠锻炼。有时候,抗生素吃太多了,反而伤身体。这点啊,你们中,国的药就不一样。汉方里很多药材都是养生的作用,并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别的影响。”
“所以啊,良明,”飞行员又开始愁眉苦脸地‘哀求’他说:“你要想让我好得快一点,就带我出去转转走走吧。”
王良明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撑起下巴,仔细琢磨起这个问题。他知道,整天把男人关在这里,的确也有点说不太过去。而自家后面,那个山谷,也就是自己最初和这个人相遇的地方,那里平时好像并没有什么人经过。
如果是深更半夜的话,常理来看,就更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了。
“晚上十一点,”思索了许久后,王良明判断,可能也只有这个时间会比较合适。一来没人,二来母亲和妹妹都睡了,不会有太多行动上的不便。他问武藤:“愿意吗?”
“好啊,谢谢你。”武藤的兴奋溢于言表。如果不是他身体状况不好,王良明甚至怀疑他会高兴得立刻跳起来把自己扑倒。
草草地收拾好了碗筷后,王良明便说要赶紧到镇子上去,白天还得工作。
', ' ')('飞行员把他送到地窖门口,又想起一件事,对他讲:“对了。那个,你能不能去帮我弄条毛巾来?”
王良明正打算问他问什么,转念一想,觉得这个要求并不是很过分。
“我晚上想去洗个澡,”飞行员笑嘻嘻地解释道:“闷了两天了,之前也没来得及洗,身上都有些脏了。”
王良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答应了下来。
出了地窖,看着外面因多云而呈现出浅灰色的天空中依然明亮的太阳,一刹那间,王良明心里没来由的觉得挺踏实,好平静,很舒服。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个人的到来?还是仅仅因为,自己经历了这么久的战乱,领会过了空袭的威力,现在能够过上几天乡下的平凡日子,而产生了一种普通的慨叹罢了?
王良明百思不得其解,并且,越往深入了钻,他反而会愈加尴尬。无奈中,他只好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像往常那样,独自步行去小镇。
因为是正午,所以土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稍稍有点多,给平时寂静的山野里平添了一点生机。王良明漫不经心地走在路上,望着来往的行人和拉车的动物,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昨天晚上那场梦里的事情。
到底是怎么了?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王良明仔细地回想着,已经快要淡去的些许往事留下的回忆,开始在脑海中逐渐明朗开来。
他记得,曾经,自己的确是有那么一位国文老师,在北平的大学预科班里教书。只不过,那位老师上课的时候教他们的,清一律都是外国的经典着作,还有许多社会学的着作。
这些东西,放在国文课本中,其实也本不是件十分奇怪的事。但是,国文老师说要让他们读‘原汁原味’的材料,说中国人自己翻译的,都是乱七八糟的国文,没法看。于是,上课前总是要求他们想办法,要么买,要么去图书馆借到原着。上课的时候,这位老师便会用十分生硬和蹩脚的中式口音英语,亦或是德语、法语,饱含‘深情’地一篇篇朗诵。
想到这里,王良明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他很感慨,自己的英语和那一小部分德语基础,恐怕还都得有这位“国文”老师一定的功劳。
因为在那个时候,如火如荼的新文化运动还在散发着些许余温。很多自诩为知识青年的人,都强烈地羡慕并渴求着西方的先进文化,科学技术,对让本国“积贫积弱”的那些“传统”厌恶之极。更有甚者,提出了要让英语成为国家通用的语言,彻底废除让国家“落后”的汉字,好使整个民族完全融入到西方的体系中去。
王良明的那位国文老师自然不是例外。他想起,有一次,也不记得是哪个学生找他,说自己正在看宋词精选,有些东西不太理解,想向他请教请教。结果那位老师在当天下午的课上,不点名,但绷着脸狠狠地批评了这种行为:
“封建主义的糟粕,吃人的迂腐礼教,压在中华民族头上的大山,我不希望看见我的学生们再捡起来。让那些垃圾,重新变成束缚自己的长辫与三寸金莲!”
那时候,王良明和自己身边的同学朋友们也是以谁的外语更流利,更标准为荣耀。有时要好的朋友之间对个话,也是尽量用英文,或者别的像法语、德语之类,就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口语。
大家看多了法国人的文艺作品和社会论述作品,被法国人那种大无畏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深深感染。于是,在一些男生写给女生,或是女生塞给男生的情书里面,常常有多情之人会刻意去遵循一个固定仪式的程序,添油加醋般加上那么几句并不标准的法文。
自己曾一度以为,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王良明边走边想着。不过,武藤健二昨天却说,一个民族的灵魂,应该在自己民族最本源的根里寻找。
这又是…怎么个道理呢?
……
不知不觉间,王良明已经来到了舒莱曼的诊所门前。推开门,就如往常一样,他毕恭毕敬地和舒莱曼打了声招呼。
可抬起头,王良明才发现,舒莱曼依旧用一种十分诡异的目光在审视着自己,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片刻过后,舒莱曼盯着他的眼睛,有点担心地问道:
“孩子,你跟我说实话吧。”
“什么?怎么了先生?”王良明更觉得非常奇怪,却也有点紧张,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你,”舒莱曼看着他,有些想笑,却又不太好意思打破他那一贯严谨的做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继续问了句:“你觉得,我平时有压迫,或者不公正对待你吗?”
“啊?!”王良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就差快把下巴拖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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