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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听到他的召唤,武藤才回过了神儿。男人松开了手,搪塞了他一句:“哦。我看这照片里面,你父亲,还有你们家其他人……”
不等说完,武藤却突然捂住了嘴,轻咳了两声。
“我就说,你真的不要再这么抽烟,喝酒了。”王良明见状,连忙拍了几下他的后背,又探身到床头柜前,递给男人一杯水,让他润下喉咙。“你再照这架势下去,迟早得和北平烟店里那些瘾君子们,变成一副德性。”
“是嘛?”武藤笑嘻嘻地问了句,没把他说的这个太当回事。“什么模样啊?”
“我懒得再跟你形容,太丑陋了。”王良明皱着眉,狠狠摇了下头,努力想甩掉自己印象中那些‘可怕’的模样。他又对男人讲:“而且,你知不知道,大烟抽多了,你这身体也就废了。你该不会…是想把自己拿烟灌个半死,再来让我伺候你吧?”
说着,他就又轻轻拍了下男人结实的胸脯,‘告诫’道:“到时候,我可不会管你的。”
“拜托,我说,你有没有搞明白‘大烟’是什么呀?”武藤感到无比惊奇,对他说:“连我们日本人,都知道大烟是当年英国给你们运送的东西。这个,跟普通的香烟,完全不是一回事嘛。”
武藤将裤兜里的骆驼牌香烟盒摸出,放在手中把玩了几下。他告诉王良明:“普通的香烟,和那…什么花儿,不一样的。以前我们从战场下来,抽上一两根,特别提神,也能让我们放松一下。”
“美国的飞行员也抽的喔。”男人末了不忘补充一句,迎合下他‘崇拜西方’的心理:“我跟你讲过。这东西,全都是我们的战士从他们那边的军事基地搞来的。”
“你不是瞧不上美国人吗?”王良明撇撇嘴,白了眼武藤手中的烟盒,说:“既然都看不上,还对他们的烟这般乐此不疲?”
“两回事嘛。”武藤笑了笑,及时打断了王良明试图跟自己钻牛角尖儿的心思。
王良明只好继续跟他讲:“但你长时间这样,对身体真的很不好…真的!况且,你现在还剩几包骆驼烟啊?”
经他这一提醒,武藤才记起了这茬。男人掀起枕头,望了眼下面压着的、仅剩的两盒烟后,恍然大悟地答道:“哦。是诶。不过……也没什么。这个烟抽完了,你们这里也不是没有烟卖。”
“你可快拉倒吧。”王良明连连摆手,对他说:“你知道我们这里卖的那烟,都是拿什么做的么?”他从武藤手心里取过烟盒,将里面仅剩的两三根烟都倒出来,要男人拿好。然后,他从那空纸盒上撕下一小片纸,卷成了一个类似香烟卷的形状,郑重告诉武藤:
“就是这么做的。而且,估计他们都不会捡这么好的纸。随便跟哪儿弄张马粪纸,瞎塞几片枯叶、几根烂草进去,就美其名曰‘香烟’了。这种东西,你敢用?敢往嘴里放?”
见男人面相上看,总算动摇了些,王良明急忙趁势补充:“还有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你烟抽多了以后,身上的味道有多大?”
“昂,有多大?”武藤听他这么讲,索性凑近了他些,让自己的胸脯几乎贴到了王良明的鼻尖。“我怎么好像…都没什么感觉呢?要不,你再帮我闻闻呗?”
王良明白了男人一眼,嘟囔道:“你爱闻自己闻去,爱陶醉就自己陶醉去吧。少爷我,不—管—咯!”说完,他就毫不犹豫地从武藤手里拿走了相册,合起来,放到自己枕边压好,躺了下去:“赶快睡觉吧。明天得早起过去。”
武藤嘿嘿笑着应了一声后,便也关了台灯,紧挨着他躺好,再拉上了被子。但没过多久,男人的胳膊就不安分地搭到了王良明的腰,搞得他一阵脸红,不得不重新转回身,提醒武藤:“别闹了,真的。弄累了,去工作的时候就没精神了。”
“好,听你的。”武藤嘴上答应着他,却并不在行动上做出‘让步’。相反,两个人面对着面,似乎更称了男人的心意。王良明知道多说也是徒劳,只好叹息了一声,暗暗抱怨自己‘命太背’。
这时,他又想到了要妹妹去到诊所的事,便问武藤:“那,你明天是打算,咱们走的时候把我妹妹也带上吗?还是说…让她明天先不去?”
“她明天就不去了。”武藤回答道:“咱俩出去的时候,她在家待着就好。这样,你母亲也放心很多。等你跟我去办别的事情,再叫德国人接她过去。”男人说完,见王良明神情有点迷茫,以为是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就和他解释:“这样做,效率会更高点嘛。你觉得呢?”
“啊,我觉得…可以吧。只是……”王良明思来想去,总认为自己遗漏了某些方面,没有考虑周全。“唉,你说,真有这个必要,让她也到舒莱曼那里做活吗?”
“当然啊,咱们不都已经商量好了吗?”武藤见王良明似乎又有了点要反悔的兆头,感到挺奇怪。“你不会……还想弄出什么,那个,幺蛾子,吧?”
“不是,哎不是那个意思。”王良明对日本人已可以堪称“疾速”的学习和模仿能力非常无语,无可奈何地对他解释道:“我只是
', ' ')('在想,其实…唉,怎么说呢?”
他啰啰嗦嗦了好几句,都没能跟男人唠叨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抑或更准确点来说,他压根都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从这一点来看,武藤确实又比他“技高一筹”,对他了解得比他自己对自己的了解都深。
“你是不是又想告诉我,你觉得女学生不应该出去工作了呀?”男人笑了笑,为自己能一语中的地戳破了王良明的小心思而沾沾自喜。
“我不是说认为女学生不应该出去工作,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真的! 只不过,”王良明挝耳挠腮地磨叽了好一阵儿,才费尽功夫,找出了一个合适的说辞:“你那会儿,刚来我这里的时候,不都是自己在地窖里面待着的吗?若不是你自己跑了出来,现在你也……应该在那里面的啊…”
“不是……挺好的么?”末了,王良明仍改不掉讲话不走心的毛病,添上了这么句话。他自然不会明晓,在自己眼中平常到再不能平常的一件小事,曾让武藤‘耿耿于怀’了很久。
男人听到他这么讲,当然‘不能忍’,直接一个翻身,一收胳膊,便将王良明重新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望着王良明因搞不懂面前状况而满脸懵懵的神色,武藤瞪起眼睛,咧嘴乐了乐后,又装出了点严肃的口吻,问他:
“你知道,你那会儿把我关在底下的时候,我特别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嘛?嗯?”
“什么…啊?”王良明喏喏地回应了他句后,疑惑地说:“你当时,不也没……抱怨吗?怎么现在…”
不等自己讲完,王良明就意识到,男人那锢着自己的臂膀收得是愈发紧了,压得他开始觉得发闷,喘不上来气儿。他连忙拍了好几下武藤的胳膊,让他别这么弄自己,实在难受。武藤这才颇为得意挑了下眉,跟他讲:
“受不了啦?你给我关禁闭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
王良明很莫名其妙,一边努力试图扯开几乎是勒着自己脖子的手臂,一边反问起男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地下室还有床让你睡…我还给你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你怎么会说是禁闭?”
武藤却丝毫不理会他这一番在自己眼里荒诞不经的辩解,除了胳膊稍稍松了点劲儿之外,嘴上仍‘不依不饶’:“还想说什么?嗯?我可是天空的武士,结果就这么被你关在地底下?你知不知道,我那几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把你给捆起来,绑在那里,让你也体会一下这种感觉。”
“好好好,算我当了回东郭先生,成不?”王良明听得心也累,头也晕,懒得再跟他掰持些有的没的,讲道:“救了一头白眼狼,不感谢我就罢了。现在天天……罢了罢了,不提也罢。鬼子就是没良心啊……”
“你又叫我什么?”武藤又听到了某个词,追问他,“嗯?再说一遍?”
“哥,睡觉吧,累了。”得了便宜的王良明,当然懂得要卖乖的道理,找了个台阶下:“你也赶紧睡吧。真的太晚了,好不好,啊?”
武藤看着王良明自说自话却矛盾重重的模样,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说:“这还差不多。睡吧。”
虽然男人闭了嘴,不再继续扯东扯西,可揽着王良明的胳膊却根本没有放下。王良明的心里面固然有些别扭,但因为这么些日子一贯如此,也不再那么当回事儿了。
依偎在男人的肩窝中,王良明不由十分感慨。
他在想,六个多月前,自己还时不时得随镇长到镇公所的广场前,一同给镇上的民众们讲述‘抗日救亡’的大道理,完成重庆方面的宣传任务;三个多月前,他还和德国医生探讨纳粹军人的品格,是不是要比日本军人略胜一筹,是不是更多了些博爱的胸怀,而不会像日军那样犹如一群动物。
毕竟常去的报馆内,他所能见到的很多官办报刊,对德国人的言辞都颇具赞美与崇拜之情。哪怕是在美国已经正式向希特勒宣战并介入欧洲战场后,或许是为了照顾德国军事援华团的面子,紧追美国人步伐的蒋委员长与宋美龄,对纳粹德国的态度依旧十分暧昧。
若不是缘于一次偶然,自己意外得到了一份过了期的《纽约时报》,读到了相关评论。他可能这辈子都无从得知,世上有一个民族,叫犹太民族。
他记得,自己以前还曾和舒莱曼讲过,以后很想去德国,但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和日本人打交道。
而眼下,自己每天晚上都跟个日本兵搂抱在一起睡大觉。
……
魔幻又真切的现实往往很骨感,让王良明时常忍不住怀疑,自己每天究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中;也顾不得去细想,这样的状况持续下去,又会给自己带来哪些想不到惊奇。
王良明悄悄侧过了点头,将自己的脸贴到男人的胸前,静静感受着那会令自己心潮澎湃的有力心跳。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搞得,一段时间以来,自己对武藤的心思,似乎有了些相当微妙的变化。
他再一次回忆起昨晚,男人皱着眉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声低哑的嘶吼,浑身颤抖着,用下身使劲抵住自己裆部时的场面。王良明有点懵
', ' ')(',因为,在那个时刻,他也跟着武藤那可堪称狂暴的举动意乱情迷了一阵,释放了一两回。
自己……是很喜欢、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吗?王良明不清楚。
胡思乱想间,王良明又不受控制地轻轻转了个身,自觉心中貌似是想要看看榻侧的男人是否已经熟睡。可哪知,这么一搞,他立刻就发现,武藤胯间的那根物件,再一次抵到了自己大腿内侧,紧挨着自己的那个部位。
王良明很慌。一时间,他感到自己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到了下半身。这自然让他更是难堪至极。毕竟,他不知道男人究竟有无意识到昨夜疯狂的一切。若是知道,那眼下,自己若又……
恐怕就很不好了吧?
王良明的头脑已然混乱如麻。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思想斗争’后,他懊恼地意识到,自己已处于‘是进亦忧,退亦忧’的尴尬境地。他既不可能继续往前凑,让两根物件更紧密地挤到一块儿;也无法再大动干戈一番,脱离武藤身体的压制。
只得保持着现在这么个姿势,假装啥也没发生,在武藤的怀抱里自欺欺人地睡下去。
作茧自缚,大致就是如此了吧?王良明默默叹息了一声,暗暗责怪着自己的蠢。
不过,三个多月下来,他感觉,自己对这样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十分排斥,反而还挺……
……
王良明极为拘谨地重新抬起头,生怕弄出半点儿动静,惊着了身边的男人,让他瞅见自己这无比混乱的神态。
借着月光,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日本兵的面容,仿佛是在观赏一样珍贵稀有的艺术品。这张脸依旧和三个月前一样,粗犷而不失亲切。但王良明仔细看了会儿后,发现男人下巴上的胡茬好像少了很多,似乎是平时刮的时候更上心了一些。
除此之外,他隐约觉得,男人从整体上而言,似乎都改变了很多。但要细问具体是什么样的改变,他一时也讲不大透。
是因为,离开了军队太久之后,人都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吗?王良明想不明白,也没力气再去往深里琢磨。他的头已经很晕,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于是,他也只好停止了这种打磨时光与舒缓尴尬的方式。
……
经历了一晚上的种种变化,这一觉,王良明倒是睡得格外踏实,以至于中途完全没有被惊醒过一次。当他再一次睁开双眼时,见自己屋子里依旧宁静得很。武藤也还没跑出去‘晨练’,仍然赤膊着身子,趴在自己身旁呼呼大睡着。
感受着飞行员带给自己的温暖,让王良明恍惚中,不自觉地向男人那边更靠过去了一点,手也轻轻环抱住了武藤的肩。待他意识到自己莽撞的举止十分不当时,日本兵已经被他给弄醒了。
“嗯,几点了?”武藤半睁着迷糊的睡眼看着他,咧嘴笑了笑,问道。
“啊,我……我不知道啊。”王良明一时语塞,几乎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努力掩饰着方才尴尬的举动。他跟男人说:“你把闹钟放到哪里了?找一下?”
武藤’嗯’了一声,用揽着王良明的左胳膊在他身侧的床上胡咯(luo)了几下后,将闹钟拿了起来。
“哦,原来还这么早啊?”见钟表的指针仍停留在六点左右的方位,男人的语气里便重新添上了几分倦意。他将闹钟扔回了床里侧,重新趴倒到了王良明的身上,懒洋洋地告诉他:“那就,再休息一会儿。”
王良明总算松了口气,将手从武藤的肩头小心放下。暖意自心中油然而生,让他的身子不自觉地往男人的怀中又靠过去了一点。他开始想,似乎,这就是自己一直所渴望过上的生活?
困乏的他,沉浸在种种别样的思绪中,安然地闭上了双眼,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只是片刻后,王良明又发现,这大早上的,窗外的阳光怎么会……这么亮?
毕竟按往常来看,每日清晨,朝阳总先要在远方的群山之巅磨蹭上一阵儿后,才会褪去晨曦的羞涩,绽放出万丈光芒。可今天……
看上去,怎么好像接近中午了?
莫非……是时间……
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王良明赶紧又拍醒了睡意正足的男人,说道:“你的手表在哪里呀?我再看一下到底几点吧。好像不太对……”
“怎么不对啦?”武藤颇为不满地用下巴在他肩上磨蹭了几下,嘟囔着对他讲:“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一下,再好好躺会儿。”
“不是我不想…睡,而是…”王良明顾不得再去尴尬和纠结,告诉他:“你不觉得,现在这时间,看上去不太像六点吗?”
说罢,他又问飞行员:“你手表呢?对一下时间,保险一点。”见武藤不为所动,他不得不好声好气地乞求道:“哥哥,拜托你了。就看一眼。”
“好好好,听你的。”武藤无奈地笑了笑,伸手从床头柜上取来了机械表,瞥了一眼,说:“你看,这不才……”
见男人话才讲了一半便停了下来,满脸的倦意也顷刻间一扫而光,王良明就很快明白过来了。他也不再多问,直接上前掰开武藤的手心
', ' ')(',两眼直勾勾地盯向了那个表盘:
十点五十九分。
……
王良明慌忙又找出自己的闹钟,定神一瞧,指针的确指向着早上六点多的方位。然而,当他把钟贴近自己耳朵时,里面早就没有了任何机械碰撞的’哒哒’声。
“你…你…忘了上发条了?”他近乎绝望地问武藤。
男人抹了把脸,将手表贴近眼前,仔仔细细再核对了一次;然后,他又拿起闹钟晃了又晃。全部确认后,他才不得不挠着后脑勺,抱歉地承认道:“呃,好像是诶。”
“……”王良明已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他张大了嘴,抬起双手,重重地盖在了自己脸上。片刻后,自觉惹了大麻烦的他,精神都开始变得恍惚起来,患得患失地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完了……”
一边说,他一边还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拉扯了好几下。然而这般表现,非但没能让王良明解决眼前的问题,反倒是把身旁本还抱有些歉疚的武藤给逗乐了。
“干嘛呢啊?再这么弄,过两天我拉你去剪头,就让他们给你剪成我这么短的了啊。”男人胡咯(luo)了两把自己的脑顶,吓唬着他。
王良明则更为懊恼地回瞪了他一眼,嚷嚷道:“你……你这都……哎!都快出大事了,你怎么还有闲心开玩笑?!快点穿衣服,走人!”
说罢,他就一把掀开了被褥,挣扎着坐了起来,想赶紧下地穿衣服。可是,他还没等能顺利抵达床边,就又被武藤给拽了回去,重新摁倒回了枕头上。
武藤不急不慢地重新盖好了被褥,优哉游哉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后,才侧过脑袋,对王良明讲:“急什么嘛。本来今天,就没打算去诊所啊。”
“啊?”王良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十分不解。
男人扯了扯嘴角,因为睡意全无,略显出了几分不满。他告诉王良明:“我说,你得学会记事才好。我前几天就和你说过了的啊,咱们今天要去买自行车。没有通勤工具,天天走路,纵然好,但也不是很方便。”
“你……你昨天晚上没说过这个啊?也没和舒莱曼打招呼?”王良明坚信自己的回忆是清楚的,昨天的确没见男人有过这样的打算,便继续追问道。
武藤这时翻身向里,枕着胳膊,瞅着面前的男孩,认真地回答他:“嗯,之前说过的所有事情,我觉得应该去做了,咱们就去做。一切都依着咱们自己的时间来。毕竟,先把咱们的日子过好了,才是最重要的。”
见王良明的脸上仍维持一副愣愣的神色,武藤便伸了根手指,在他前额上轻轻点了下后,笑着说:“记住了没?”
“啊?这……”王良明嘴上答应了下,心里思来想去,觉得仍是十分不妥,便和男人讲道:“我其实很赞同你这些想法的。我只是担心,舒莱曼会对咱们这样有意见。毕竟,事先都没有……”
“与其担心德国佬满不满意,”武藤说到这儿,绷起了脸,佯装自己很生气,对他说:“不如担心这么早就把你哥吵醒,该怎么好好补偿你哥才是。”
“你想怎么补偿啊?”王良明反问道,同时指着男人手心里头的表,说:“而且都快中午了,你还说早?”
“学会反抗我的意愿了?”武藤挑了下眉,伸手扳着王良明的肩,坏笑着‘威胁’起他:“看来,我是得给你再……”
男人还没来得及做出更进一步的‘惩罚’举动,卧室的门却‘吱呀’一声,被王婉宁给推开了。这让两人不觉吃了一惊,连忙在床上躺好,不敢再乱动。
王婉宁倒也懂得规矩,知道有成年男性起居的房间不可随意踏足,便只站在门口,对屋里面的人喊道:“大哥,你跟二哥都醒了吗?醒了的话,就过来把早饭吃了吧,娘早上都弄好了。”
“好,麻烦你了。”武藤回答了她。虽说他觉得王良明的妹妹也是个蛮可爱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只希望她能赶快从这儿退出去。
待房门重新被关好后,床上的两人才得以放松下紧张的神经,不约而同地同时喘了口气。王良明瞥了眼先前打算‘使坏’的男人,摇摇头,嘀咕道:“怎么着?别人来了就老实了?”
“什么啊?”武藤努着嘴,伸过手,捏了捏他的下巴,笑了笑,说:“还不都是为了照顾你的…面子。”
“别再自欺欺人了。”王良明拽下了男人的手,翻了个面儿,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下后,模仿着男人先前教育自己的样子,有板有眼地对他说:“不要凡事总找借口,好不好?”
“好啊。”男人说着,便顺势将王良明拉了过去,让他趴倒在了自己胸前。武藤狠狠地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然后讲:“那咱们现在就……”
偏不巧,这时屋子门外又发出了一两声很大的动静。王良明着实心虚,生怕让妹妹瞧见二人间心照不宣的某些‘秘密’,只得低声央求武藤别再闹了,赶紧起床。
武藤瞅着他自相矛盾的种种表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答应了他的请求。
王良明的母
', ' ')('亲弄好了早点后,早已去到纺织厂上工。家里面只留下了他们三个。因为男人没能够及时起来做饭,王良明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单调饭食,未免有点失落。不过好在,他昨晚吃得还算可以,所以现在也没那么饿。
他抬起头,见妹妹也坐到了餐桌旁。她大概是已经用过了早餐,此刻正将图画本铺开在膝盖前,拿着铅笔,埋头描绘着什么,样子显得很用功和投入。
这倒是让王良明来了点兴趣。他放下了手中的碗,拖着凳子挪过去了点,想看看她画的都是些什么。然而,他仔细观察了好久,思索了半天,也没能猜透妹妹在纸上‘堆砌’出的线条,到底代表着何种事物。
“你这搞的,是什么呀?”他问王婉宁。
王良明说完这话,心中又猜,会不会她是画了个家里厅堂前那个供桌上的果盘。毕竟,在他眼中,两条‘长线’从底部一个圆圆的物体向外发散而出的景象,和正中央被武藤放了个柿子的果盘,倒是有几分相似。
可令他想不到的是,王婉宁看着自己,脸上露出了一种可以说是羞涩,也可以说是兴奋的表情。她用铅笔在纸上又添上了几道后,抬起本子,搁到王良明和武藤面前,用笔尖点着那些线条,正儿八经地解释道:
“这个,是我昨天在舒莱曼先生的诊所见到的,妇人分娩时的情形。”
……
王良明顷刻间呆住了,瞬间石化。他用胳膊撑着桌子,以防自己因‘过度惊吓’而摔到地上,同时难以置信地望向妹妹,不知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可是武藤对这个却貌似极有兴趣。男人将手中剩下的一点儿窝头几口咬完,就着粥给吞下去后,凑身上前,仔细看了阵儿画本上的画,对王婉宁说:“嗯嗯,好像还挺不错的。不过我还真没见过生小孩的过程。你来给我讲讲呗,整个过程都是怎么回事?”
王良明极为鄙夷地瞥了男人一眼,想让他赶紧住嘴。可他又自觉好似骨鲠在喉,完全不知该自己该怎样说,才好制止住这个糟糕透顶的局面。
“首先呢,产妇要先在床上躺下,脱下裤子,将双腿大张开。然后…”
眼瞅着王婉宁竟未感到丝毫不妥,在饭桌前,当着个外来男人的面儿,堂而皇地讲起这种‘见不得光’的隐秘事,王良明实在觉得太不成体统。他放下筷子,轻咳了一声,严肃地告诫妹妹:“打住。你先回屋去。”
“哎哎哎,良明,让她说。”武藤一点儿不嫌事儿大,开始跟一旁添火浇油起来。他转过头,笑嘻嘻地对王婉宁讲:“小妹继续。听我的,来给我们好好讲讲,女人都怎么生孩子的。”
“嘿嘿。”王婉宁乐了两声,抿了抿嘴,又要继续往下说。这样的表现,让王良明认为她已经有点不知好歹了。他感觉若再纵容她这么胡闹,会将自家的家风败光。
可是,他也很头疼,因为武藤已经放话同意她这样。这么些日子下来,日本兵的话从某种程度上看,已俨然象征着家中的某种‘权威’,连自个儿母亲都对他‘言听计必从’。要制止住眼前可谓是荒谬的一幕,还不是那么容易。
他还正犹犹豫豫着,王婉宁这边儿,倒是率先出了问题。只见她拽着自己的两条长辫儿,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嗯了几声后,面带羞涩,满怀愧疚地告诉武藤:“啊…我…我整理一下思绪。等晚上…呃,晚上再说吧。”
话音一落,她便低着头,眼睛都不好意思抬一下,急急慌慌地离开了餐桌旁,跑开了。
真是万幸。王良明暗暗松了口气,心想她总算还能够‘有点底线’,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他清楚,依她今天这种表现,要是被母亲给瞧见了,绝对是笤帚加鸡毛掸子一并伺候。
可武藤是真不高兴了。男人努着嘴,做出了一副委屈巴巴的可怜相,摇着王良明的肩,抱怨道:“你看你看…你这是何苦呢?听听小妹给我们讲讲新奇的事儿多好。我根本没见过。结果你……”
“讲什么,都要先讲‘规矩’二字。”王良明淡定地回答道。他泰然自若地端起茶碗,抿了口茶,再颇为‘庄重’地放下后,继续说:“有些事可以讲;而有些事,就是不能讲。”
“噢,你觉得什么不能讲呀?”武藤将胳膊撑在桌上,把脸凑了过去,问他道:“这又不是什么…军事机密。不就是生个孩子嘛?说说有什么不可以。”
王良明瞪了他一眼,犹如在审视着一个怪胎一般。他对男人讲:“还…不就是生孩子。难道你们日…你们那里的人,觉得生孩子这种事情,可以随随便便拿出来胡说?”
“有什么嘛?”武藤耸了耸肩,摊开了两只手,说:“‘食色性也’,是你们的古训。本就算是常情与常理,为什么不可以拿出来谈一谈呢?”
方才王婉宁离开的时候,将图画本和铅笔都落在了餐桌旁,没带走。武藤此时便将它们取了过去,把本子摊开在自个儿面前,又仔细瞧了瞧。过了片刻后,男人颇加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倒别说,你妹妹画得真是还…可以。”
“这种糟粕…”王良明瞅着
', ' ')('图画纸上秽乱不堪的描绘,自觉连自己一个男生都看不下去。他很头疼,扶着脑门儿,认真对男人讲:“你不要鼓励她去画这些。画画可以。但艺术必须当作一种高雅的品味,而不能是…这种街头巷尾的低级趣味。”
“你瞧瞧,你瞧瞧,”武藤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反问他:“又开始这样了,是不是?西洋油画和彩绘的本质,首先就是要表现人体的力量与美感。我在德国见过他们修习艺术的学生,有过一些交流。你知道他们一开始画的,都是什么吗?”
“石膏像?”王良明回答。
“不不不。”武藤摆了摆手后,将画本举起对着王良明,指着那张‘妇人分娩’图,向他解释道:“石膏像都不是在学院里学的了。真正进入学院后,要研究的,是活的人,能动的活人。所以,他们会常在外面找些愿意被作为…嗯,范例的男人和女人,请他们到教室里。”
王良明木讷地望着男人,说:“然后呢?”
“然后怎样?”武藤扯了下嘴角,放下了画本后,两手?着自己背心的衣襟,向上一抬。他那结实健壮的身板儿,便袒露在外面了一部分。“他们可是要求参与者,‘一丝不挂’,什么都不许穿。无论男女。”
“还能这样?”没真正见过啥世面的王良明,张大了嘴,实在不敢相信。
“我骗你做什么呢?”武藤笑嘻嘻地将自己衣服重新捋好后,搓了搓手,拾掇起铅笔,将图画本又翻开了崭新一页。
他又告诉王良明:“而且吧,你要知道。有些时候,西方人的教授为了追求精致,甚至会专门要求自己的学生去画一些…特定的部位,嘿嘿。”
男人说到这儿,便有些不怀好意地用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图形。王良明搞不清楚,他又想要捣鼓什么鬼名堂。可待自己凑近一看,不过就是一个阿拉伯数字‘六’。
“六?你写这么个数字,干嘛?”他十分不解,狐疑地问道。
武藤没直接回答,而是拿笔,紧挨着那个数字‘六’,又画下了一道弧线。然后,他又在那个‘六’的圆圈中央,点上看一个小点。连结着那个小点上下方,男人再各画出了一条细线。
眼瞅王良明方才还布满疑惑的脸,已渐渐换上了些许尴尬,武藤很是得意。他把纸转了过来,利落地写下了另一个数字‘三’,贴着‘六’的弧线顶端。所有事项完毕后,男人意犹未尽,又在‘三’上打下了好些密密麻麻的黑线。
“完成了。”武藤将笔放回桌面,俯下身,轻轻吹去图纸上落下的一点铅灰后,便将画本重新举起,把那副‘画作’大大方方展示给王良明看。同时说:“怎么样?还不错吧觉得?”
“……”王良明不得不对这男人的顽劣‘服服帖帖’,一点辙都没有。他别过了脸,好让自己目光回避开纸上的那个男性生殖器图案。“你这画的…什么啊?我…我没看懂。”
“真没看懂啊?”武藤一脸坏笑地问他。
王良明白了他一眼后,瞟了下那副画,然后反问男人:“你这…画的…你自己的……那个啊?”
“哈哈,怎么可能啊?”听王良明这么讲,武藤便有点不服气了。他站起身,双手叉着腰,故意向前挺了挺胯,说道:“你又不是没见到过。我在纸上画出来的,究竟应该是你的,还是我的,难道不很显而易见?”
“我……”王良明被武藤一席话揶揄得面红耳赤。可他仍不甘心,不情愿总让男人获得‘压倒性’的取胜,便还是梗着脖子,生硬地回答他:“我看…恐怕也不见得吧?”
“什么不见得?嗯?”武藤起了兴致,弯下身,将脸凑近了王良明,笑嘻嘻地问他说:“要不,现在咱俩把裤子脱了,再好好看看?比比?”
眼瞅着男人将手放到了裤腰带的位置,作势就要往下拽,王良明生怕被妹妹突然闯出来撞见,只得尴尬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继续肆意胡来。王良明很无语,心中又忐忑得相当厉害,以至于在武藤顽劣的目光下呆了好片刻后,他才开口讲:“你们那里的人,怎么都这么……”
“这么什么?”武藤问他。
王良明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合适,只好摇了摇头,说道:“算了,没什么。”
“食色,性也。”武藤有板有眼地将这话重复了一遍后,又开始充当起了‘老师’的角色,‘语重心长’地对王良明说:“人之常情。连你们的祖辈都这样讲,你又何必难为自己呢?”
王良明一听,觉得武藤似乎话里有话,想要挑明点儿什么。隐隐约约间,他对一些事情,亦有点模糊的念想与考虑。
但每每当他想要静下来,仔仔细细‘审阅’一下自己的内心时,又总会有一股力量让他尴尬万分,不好意思再就某些事往深里想。
按照预定好的安排,王良明尽管非常不情不愿,却也不得不带着武藤去了柳岚青开的那家百货商店。待两人漫步到镇上那里,正赶上了个人多的时候。店里店外熙熙攘攘,人潮涌动,将那狭小的门面都恨不得给撑大几分。
“让一让,让一
', ' ')('让!”商店里的一名伙计端着一竹筐的糕点,一边高声吆喝着,一边努力从人堆儿中闯开一条路,出到外面来:“都别挤!人人都有份儿!不用抢!”
有几个小孩子见到了甜点,自然很开心,小跑着围上了前,将各自的小手伸向了竹筐,想要拿。那名伙计轻轻拨开了小孩们的手,同时跟他们和善地讲:“想吃啊?想吃的话,去把你们爹娘伯姨叫来,叫他们买给你们吃。”
小孩子们倒是听话得出奇,见那伙计如是说,便都又跑回了商店里去找家人过来。这幅场面,让一贯对这里比较抵触的王良明耳目一新。他踮起脚尖,向门里头大致瞅了一眼,倒真是没看到柳岚青的影子。
果不其然,没了老板娘这个‘阎王婆’,这里的整个氛围都轻松缓和下来了许多。王良明暗暗心想。
武藤是肯定不会闲着。趁着这会儿工夫,他便已穿过人群,走到了商店伙计跟前,从筐子里拾掇起了几块糕点,放到鼻子边闻了闻。“这些都是什么?”男人问道:“看上去,好像还挺不错。”
“有绿豆糕,红豆糕,还有美国产的巧克力。”那名伙计指着五颜六色的各种小盒子,一五一十地讲给他:“价格都还可以。您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先尝尝味道如何,再决定。”
男人随手拆开了一个‘美国巧克力’的包装,搁嘴里嚼了几下后,点了点头,问:“这些巧克力,你们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去昆明运货的时候,顺便带来的。”伙计答道:“那里有美军航空编队的驻地。我们这儿掌柜曾看到过,他们的飞行员如果从驻地出来,经常会给小孩发糖果。所以我们就和他们那边的人商量,进了一些到咱这儿来。”
“噢,这样啊。”武藤略有些惊讶。他又拿了一块巧克力,递给跟在自己身后的王良明,对他讲:“尝尝这个,这才是真正的美国货。以后呢,你要小心一些,得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赝品。”
王良明伸手接了过来,仔细一瞧。这巧克力虽说很小,可光是包装纸的色泽和触感,就比上次所谓的‘美国颜料’高了几个档次。至于味道,那就更不用说,比以前吃过的老上海酒心巧克力甘甜香浓很多。
“咱二位客官要是喜欢的话,我就给您们秤上一点儿,装上带回去吧。”那伙计见王良明跟武藤对这巧克力似乎甚是满意,便自作主张从竹筐里头取出了秤,和一个纸袋。“价钱的话,也给您稍微便宜点。”
听见商店伙计这么说,王良明自是很高兴,想让武藤赶快买上一些。但男人却一脸淡然地摆了摆手,对那伙计说道:“这个我今天先不要。我想知道,你们这里,还有没有自行车?”
“自行车?啊,好像还有。”先前因见武藤不打算买巧克力而有点失望的伙计,转瞬又来了精气神儿,说道:“应该还有个两三辆吧。您需要一辆?”
武藤点头默许。于是,那伙计吆喝来了另一名职员,将盛着糕点的竹筐与秤杆全交给了他托管。然后,那伙计讲:“那您跟我过来吧。自行车在商店后头的仓库里有。您可以来看看,想要哪辆。”
“好,我跟你过去。”武藤回答道。男人见店里店外围着的人实在太多,若要三个人都过去,着实挤得慌。于是,他便告诉王良明:“你就在这里稍等我下吧。我跟他过去。”
“哦…行吧。”王良明其实本还有点担心,生怕日本人离了自己单独行事,别弄不好惹出什么麻烦来。但在这种地方,他又不便就此事多嘴。况且,武藤来了以后,也不是没自己出去过。所以,他只得在男人耳边低声嘱咐一句:“你…注意着点。”
武藤没吭声,仅仅丢给他了一个蛮自信的眼神后,就随那名伙计一道进了店门,挤入人群中去了。留下王良明一人待外面,站在那竹筐旁。
王良明眼巴巴地瞅着竹筐里五颜六色的精致糕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摸出自己的钱夹,仔细点了点钞票,倒正好,钱还挺够。他便和另一名过来的伙计说:“你把绿豆糕,和巧克力都各给我来半两吧。”
“各来半两?好嘞。”那人倒也爽快,直接就给王良明装了两纸袋,秤了下后,告诉了他价钱:“总共是七十块钱。”
“七十……”王良明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张嘴问道:“刚才,您这儿那位伙计说可以便宜点。您说,这……”
“七十块已经是便宜价了。”这名职员亦毫不含糊,小声和他认真解释:“这还都没让老板娘瞧见,也得亏她对这些不怎么上心。否则的话,那就是奔百了走。”
“唉。”王良明叹了口气。
听见这么个‘高到离谱’的价格,他其实已有些动摇,不太打算再要这些了。但人家已经替自己打包好了东西,态度又客客气气得,若此时再去拒绝,他又拉不下这个脸面儿。
思来想去,最终,王良明还是将钞票交予了那名职员。
“别的这些,您看还需要点儿什么吗?”职员将包好的两个纸包递给他后,又习惯性地拿起了其余的几样糕点,问:“像我们这儿的红豆糕,豌豆黄,也都是最新进
', ' ')('来的。您要不看看……”
“好了,不用了。”王良明连忙摆摆手,赶紧趁早断掉那职员满脑子的生意经。快步离开后,他走到了商店门旁的一处屋檐下,打算跟这儿凉快一会儿,从而不被太阳给烤焦,同时等武藤办完事儿从里头出来。
可谁料,没等王良明找着个歇脚的地方坐下,百货商店里,便突然传出了一个尖锐刺耳的女声:
“你个驴江里马配里!我说你到底想怎么着?老娘我告诉你!今儿个,你要是敢不给我把六百七十块钱完完整整、老老实实付了,你休想从我这里走出去一步!”
是柳岚青在骂人!王良明一惊,手中的糕点纸包都险些没拿住,掉到地上。可是,更令他心惊肉跳的远不止于此。柳岚青骂完没多久,商店里又接连传出‘啪、啪’两声,听上去像是有瓷器被丢在地上打碎了。原本人声鼎沸的屋内屋外,顷刻哑然一片。紧跟着,一个男人毫不客气地粗暴吼了回去:
“去恁妈了个逼的。老子今儿个就他妈不给。臭婆娘,死一边儿去!”
……!
王良明慌了。因为,这男人的声音,乍一听上去,似乎很像是……武藤的!
他连忙站起了身,本能地想要冲进商店,把那个惹了事儿的家伙赶快拽出来。
但很快,王良明就稍稍冷静了一点,仔细思索了一下,觉得日本兵虽说中文讲得够利溜,但应该还未熟练到能将骂人的脏话信手拈来。毕竟,王良明认真品味过男人的说话方式,发现他和周围其他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差别的。
只不过,那人的声音,却又跟武藤太过相似,让王良明实在难以彻底放下心来。为了保险起见,尽管他极不想和柳岚青碰面儿,最终仍不得不进了门里,隔着乌央乌央的围观群众,踮起脚尖儿,想往里面望个究竟。
可惜,人实在太多,加上王良明自己个子不够高,让他没能瞧见那男人到底是谁。他只看到,柳岚青背着个手,倚着一扇屏风,貌似被气得不轻,怒目圆睁,柳眉倒竖,头发簪子都跟着微微颤抖。她指着自己面前那人,大声讲道:
“我死一边儿去?呵,好啊!娘了个歇逼,我今天偏不信了这个邪!你个那狗熊,特么欠收拾了,是吧?!”
“收拾?你大爷的,你敢动老子一根手指头试试?!来!”那名男子显然是不惧怕柳岚青的威胁,动了怒,直接给她怼了回去。
王良明则一时没了主意。他非常犹豫,觉得这人说话的声音,和武藤真的好像,但讲话的方式又截然相反。忐忑不安的他,试图再向前挤进去一点,以便自己能搞清那人是谁。
不过,一只手忽然从一旁伸了出来,握住了王良明的胳膊,径直将他从层层人群里拉了出去。
“嚯……你吓死我了。”看见武藤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王良明真是松了一大口气,小声对他讲:“我刚还以为,是你在吵架呢。”
“怎么可能嘛。”武藤笑了笑,便推着王良明在前,一块儿出了百货商店的门。到了外面,男人扶着一辆自行车的车把手,展示给他看,同时说:“你觉得,我像是会去吵架的那种人?”
“当然没有,”王良明连连否认,解释道:“只是刚才那人声音和你太像了,我一下还以为是你和柳岚青冲突了呢。对了,话说那人是谁啊?敢这么跟地主婆叫板?”
“是那个陆骏豪。”武藤淡淡地讲了一句,神色间写满了不屑。但他同样有点诧异,问王良明:“你怎么会觉得,他跟我说话声很相似?”
“真是陆警长啊?”王良明亦很奇怪,反问武藤道:“你确认没看错吗?我也不知道……”
“嗯,的确是。”武藤一耸肩,一撇嘴,说:“穿着警察服呢,还带着那两个随从。”
“那就奇怪了。”王良明皱着眉,用手托起了腮帮子,陷入了沉思:“以前也没觉着你俩讲话很像。今儿个真不知道是怎么搞得,突然一下,就……”
武藤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按着王良明的肩膀,讲:“行了行了,别再讲了啊。再把你哥和那个人联系在一块儿,你哥可就不高兴了啊。”
“好吧。”王良明清楚男人对陆骏豪的反感,便不再继续纠结于此。
趁这会儿功夫,方才那名伙计也跑了出来,将买自行车多余的零钱找给武藤后,又说道:“如果有什么别的问题的话,您随时来找我就成。缺少个零件什么的,我都可以帮您修。轮胎没气儿了,到这儿来打气就可以的。”
“嗯,辛苦你。”武藤感谢了伙计后,拍了几下自行车座椅后方的铁板,问他:“你这里有没有软的垫子,可以放在这里的?以后这里要坐人,现在这样,好像有点太硬了。”
“我去帮您看一下。”那伙计答应道。他正准备去后院再给武藤找,不料,店里头,柳大老板娘却先下达了命令:
“冯兵!王麻子!栓柱!大鹏!都给我过来!恁娘里个歇逼圈子。我看今天不恁娘的给你点儿颜色瞅瞅,你这个血流流的贱种,恁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
', ' ')('“来了,来了。”这伙计很无奈,冲王良明和武藤抱歉地鞠了个躬后,只得按着老板娘的要求,先进了店里。
和这名伙计着装相同、却长相凶悍的三个男人,很快也从另外的方向赶了过来,一人手里拎着一条棍子,到了门口。围观的人们见状,立刻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这一来,倒是得以让王良明看清了中间那四人。除了柳岚青外,还真是陆骏豪和他的两个随从。
可怎么……他俩说话的声音这么相似呢?
王良明不由又开始暗自纠结起了这个。但武藤判断眼前这似乎有要大打出手的趋势,怕情况失控,便和王良明说:“咱们要不先走吧?”
“嗯嗯好。”王良明也不想和柳岚青打上照面,一口答应了武藤的主意。果真,没等他二人离开多远,他们就听到陆骏豪叫嚷了一句:“怎么着?还特么的想揍老子了,是吧?”
紧跟着,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枪响,震耳欲聋,回荡开在狭窄的街巷间。这一枪可好,将百货商店里围着的顾客给吓跑出来一大半。几个小孩子害怕得哇哇直哭,在各自母亲怀中瑟瑟发抖。
王良明和武藤同样相当吃惊,回过头,呆呆地看向四散的人群和空出来的商店门口。不一会儿,陆骏豪领着两个随从,抱着好几包东西,趾高气扬地从商店里跨步而出。警长似乎并没解气,边往外走着,还边回头冲里面骂道:
“你个婊子,给老子特么长点儿记性!再特么给老子乱抬价,当心老子跟兄弟们一块儿轮了你个烂逼玩意儿!”
虽说,王良明很早前就对陆骏豪的‘狠’名声有所耳闻。不过,这般狂妄的叫嚣,着实让他后背一阵发冷。但他同样很感慨,因为自己从未想到过,柳岚青这等‘有钱有势’的官太太,居然能被这警长给教训得狗血淋头。
正思索间,王良明忽然发现,陆骏豪也看见了自己和武藤。王良明可不敢得罪这位盛怒刚过的警长,连忙冲他点了点头,勉强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王良明便拉扯着武藤的衣袖,带着男人赶紧一块儿离开了。
“真想不到,”直至走出了百十米,看不着警长的身影后,王良明才松了口气,感叹道:“他居然敢直接对地主婆开枪,一点儿也不顾忌。”
“哈哈,被逼急了,黑吃黑而已。”武藤说道,同时半蹲了下来,仔细检查起自行车的各个零部件,看看是否全部完好无缺。
听见男人这么讲,王良明好奇,问他:“你还懂什么叫黑吃黑?”
“嗯,当然啊。”武藤一边说着,一边上手将座椅下方一个松动的螺丝拧紧。弄好后,他不由叹息了声,觉得这车质量实在不大好。可是也没辙,想要骑车,就只能选这辆了。
“那你说说,‘黑吃黑’是什么意思?”在一旁的王良明继续‘考验’着他。
武藤慢慢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踹上了自行车的单撑。然后,男人掸了掸手上的灰,从王良明那儿拿过了点心包裹,将两块绿豆糕塞入口中,同时讲:“如果站在现在你的角度来看,那么,太平洋上发生的事情,就算是…‘黑吃黑’吧。”
“太平洋?”因为消息闭塞,王良明对国外的新闻了解并不多,只大概略知一二,不晓其详。他问:“你是说……你们和美国,在珍珠港的战争?”
武藤笑而不语。他低着头,看着面前自行车,愣了半晌。尔后,男人忽然对王良明讲:“你,相信这世间存在…呃,真正的正义吗?”
“啊?”王良明一时很懵,没弄懂武藤到底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不过,武藤似乎本就没打算从王良明这儿得到一个答案。男人像是在开玩笑,也像是在自嘲一般笑了两声后,重新踹开了单撑,翻身跨上了自行车座,招呼王良明过来:“坐上来吧。”
“坐哪儿?这块儿板子上?”王良明犯难地看着那块儿粗糙坚硬的铁板,自觉要是坐在那上颠簸一路,自己的屁股就可算废掉了。
“你也可以来前头,这里也可以坐人。”武藤指着自己两腿之间那条自行车的上杆儿,对王良明说。
王良明睨了眼相比铁板,会更硌屁股的铁杆儿,又瞥了眼武藤的神色,认为男人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所以还是推脱道:“算了,你要骑就先自己骑吧。我一会儿去舒莱曼的诊所找你就好。”
“哈哈,我现在也先不骑。”武藤说着,就翻身下了车,告诉王良明:“等我回去做一些改装后,再正式启用。”
当他俩推着自行车,优哉游哉地晃悠到了诊所门前时,意外地遇上了前来的镇长。出于关心和礼节,王良明主动上前,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需要找大夫看病开药。
“不是不是,我就是来跟咱德国来的先生做下安排。”镇长答谢了他的好意,又抿了抿嘴,满怀歉意地跟王良明解释:“那个…贺大公子后天就要回来了。依着贺先生和夫人的意思…”
听见镇长讲起这茬,王良明心里一沉,顿时感到很无力。可他却不得不强装镇定,强打起精神来,显得自己不是很介意于此。
', ' ')('不过,武藤明显察觉到了王良明的不对劲儿,加上先前王良明也对自己讲过地主儿子的那些事,便问镇长道:“贺公子?您这儿指的是,地主家那位……”
“啊对对,你原来不知道。”镇长点头以示肯定,并解释:“贺公子是贺家的大公子,眼下在咱们西南联大学医,马上就要毕业了。毕竟这年头儿乱,贺家三夫人也不想让自己儿子在外面出了什么差池。前段日子,他们跟我商量过后,决定先把他送到德国大夫这儿来,让他在这里工作。”
“噢,那很好啊。”武藤听完后,和以往王良明的叙述做了个比对,倒没发现有多少不妥,便说:“正好,我们这里人太少。多个人的话,可以帮忙分担些工作,提高些效率。”
可他哪知,镇长却无奈地摇着头,叹息一声,告诉他:“唉,你是不知道。咱们这儿的人员编制啊,有固定限制,而且还要定期上报给县里头。诊所这里本来只应该有两个人,你是特殊情况,被德国大夫破例留下。若要再……”
镇长适时地收了声。恰逢此时,门里面的舒莱曼叫王良明过去帮忙。等王良明离开后,他才又继续跟武藤商量:“我的意思呢,其实就是……嗯,你看,毕竟你现在也在这里,也跟王良明他们家一块儿生活。所以,实在不行的话……就……”
“您是说,让良明离开这里?”武藤直截了当地问镇长:“那不行啊,他到时候就没有工作了。这样肯定不可以的。”
“不会不会,”镇长连连摆手,让男人放宽心,说:“其实,良明现在在镇公所里也有闲散的职务。等他从这里离开了以后,我就把他调到我这里来工作。我们这里也缺少人手,他过来,也正好。”
“那为什么,”武藤对镇长讲:“不能让那位贺家人的孩子去您那里呢?”
“呃,您来这儿的这些天,应该多少也了解过贺先生的一些情况。”镇长耐着心,一五一十地跟武藤掰持起个中就里:“况且,这位贺公子是医学生出身,同样精通外语。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王良明擅长文案工作,平时让他到我这儿来做下物资登记,也非常好啊。”
武藤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眼前这镇长,似乎倒挺面善,建议亦很现实。如果换做是要其他人离开,他可能也会赞同镇长中肯的意见。可是,要被‘赶走’的偏偏却是王良明,让武藤一时非常为难。
镇长见男人好像动摇了,连忙乘胜追击,趁势讲道:“那要不,就这么定吧?你回头和王良明说一声,让他下周开始来我这儿,就成?”
“再说。我回去同他们好好商量一下。然后再告诉您。”武藤回答镇长。王良明的多次嘱托,让他不得不尽量客客气气地应付这些官员。毕竟拿人手短,目前住的房子,还是镇长家的私宅。
“行,没问题。”镇长如释重负般地讲道,模样看上去,似乎很是欣慰。
而不用听他们说,王良明都能猜到,是那位新来的‘贺公子’要准备将自己挤走了。虽说,因为还剩下武藤跟这儿工作,薪水的问题,和住所的问题他倒一点不担心;可是,就要被这么突兀地‘辞退’掉,让已经干了两年多的他,心中多少仍有些难受。
王良明也不知舒莱曼到底怎么看待此事,想不想留下自己。
一整个下午,德国医生都在接待不同的病人,忙得抽不开身。武藤自然也得帮着他。
一段时间以来,诊所接收的患者是越来越多,以至于时常会有重症病人,需要被抬上舒莱曼的奔驰车,再由他带去有大医院的县城那边。所以,王良明自然也没多少和他俩搭话的机会,只能闷闷不乐地独自坐在沙发上,翻翻书报打磨时光。
“所以,你就私下和镇长达成了一致,准备轰我走了?”晚上回家的路上,当听武藤跟自己‘汇报’完白天的状况后,疲惫的王良明有气无力地问他。
“怎么可能嘛?”武藤笑了笑,揽过他的肩,安慰他道:“我也没有同意他的主意啊。只是告诉你一下有这事。具体该怎样,你也先别急,咱们再想想办法看。”
“实在不行,那我就去吧。”王良明知道这里头的深浅,也懂得镇长的为难之处。他清楚,贺地主一番话,在这儿可是比蒋介石的命令都管用,自己更没必要去让武藤为了自己,而去冒犯了他们。“也没事儿,反正现在有你在,暂时也不会有啥问题。”
“先别急着这么说,”武藤捏了下王良明的后脖,笑道:“就算你想走,我还舍不得你走呢。”
说着,男人便停下了脚步,拽着王良明,把他按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接着,武藤自己也跨上了车,扶正车把后,告诉他:“坐稳了,咱们骑车回家。”
“哎!别闹别闹!这铁板儿硌得难受!”王良明急忙阻止他。可是没用,武藤早已蹬起了脚蹬,将车踩出了老远。他没办法,只好先忍下屁股上的疼,环抱住了武藤的身子,以防止自己掉下去。
“哈哈。还是骑车快吧?”没过多久,武藤就将自行车骑到了家门口。男人坐在车上,回过身,一脸得意地望向被‘震疼’得龇
', ' ')('牙咧嘴的王良明。
王良明满头黑线,却也无可奈何。他从后座上艰难地下来后,瞪着嬉皮笑脸的男人,完全没辙,只得忿忿地讲了句:“赶紧收好了,准备做晚饭吧。”
不料,武藤却并没下车,而是说:“嗯,你先回去休息会儿。我再去一趟前天咱们买耕牛的那户农家那里。那附近好像还有几家人。我都去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能卖给我们的东西。”
“好吧。那你去吧。”王良明撇了撇嘴,嘱咐他道:“也别太辛苦了。晚上早点儿回来。”
“没问题。”武藤打了个响指后,便掉转车头,直接朝县城方向的小路蹬了过去。望着男人远去的身影,王良明感慨万千,冥冥中觉得,以后的很多事情,似乎终于都有了着落。
……
寂静的原野上,徐徐微风迎面拂过,让武藤感到万分惬意,脚下也不由而然地加快了蹬踩的速度。夜空中,一轮明月透过薄薄的云层,给没有路灯的乡间土路染上了一层洁净的白。周遭很安静,人烟稀少。而武藤的心里,则腾起了万般念想。
他发现,在土路上尽情地骑车飞驰,跟驾驶战机翱翔于广袤的苍穹间一样,自由自在。那种感觉,就犹如自己主宰了天地间万物的命运,不再被任何阻碍所束缚。
男人笑了。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还想狂吼一声,以抒发自己的喜悦。当然,王良明对他的万般嘱托,他依旧很放在心上,亦很懂得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便咧了咧嘴,牟足了劲儿,往那栋房子的方向蹬去。
有了自行车,距离一下就‘缩短’了不少。很快,武藤便又来到了那户人家的房子跟前。出乎他的意料,本应该人去屋空的地方,有一扇窗户里,竟透出来了一点微弱的灯光。
这让武藤有些意外,思索着,是不是这家人又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车挪到了外墙旁停好,然后走到门口,敲了下门。武藤本来想,若是这家人又回来了的话,自己倒是可以再跟他们这儿买点儿东西。
但是,他只碰了一下这扇门,原本虚掩着的门,竟一下敞开了。武藤吃惊不小,军人的习惯,让他连忙闪身到门侧。等过了好半天,见没什么异常的动静后,他才警惕地走近跟前,到了屋内。
外屋里很黑,不过飞行员敏锐的双眼,还是发现了四周乱糟糟丢着的杂物。怎么看上去,都不像是有人回来住了。不过,那扇窗户所在的房间,透过地面上门的缝隙,武藤的确见到了一丝光亮。
和他们去打声招呼,再去问问他们还有什么东西能卖给自己呗?
自以为排除掉了所有危险的武藤,啥都没多想,径自按住了门把手,将那扇门推了开来。可紧跟着,眼前的场面,立刻就让他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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