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分隔
六月下旬的一天傍晚,一个五十几岁的女子走到一家小小的餐馆前,残破的板棚门口架着一口大锅,里面煮着午餐肉、通心粉、豆子之类,五颜六色炖在一起,正在冒着腾腾的热气,居然也散发出一阵香气。
龟野千代知道这里面煮的是什么,是美军军营里的剩饭剩菜,日本战败已经一年时间,物资仍然极度短缺,其她东西短少了都可以尽量忍耐,然而食物匮乏却是不能拖延,等待有条件的时候再解决,于是就像其她需求那绞尽脑汁的替代一样,有人去美军营地收来吃不完的食物,重新添水加热做成大杂烩,居然也颇受欢迎,这种东西自己从前也吃过,如今回想起来,真是不堪回首。
有两个女子正在餐馆里忙碌,一个搅动着锅里的食物,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女子则招呼生意,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龟野千代走上前去,那年轻一些的女子便满脸笑容地招揽道:“夫人,要吃饭吗?没有加辣酱的。”日语说得不错,虽然带了浓重的朝鲜口音。
龟野千代问了一声:“是金美珠小姐吗?”
“啊,是的,是的,夫人,您认得我吗?”
龟野千代没有回答,低头从皮包里取出一只信封,用扇子遮掩着递了过去:“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金美珠接过信封,用手一捏,只觉得里面硬硬的,她机警地背转了身子打开信封,在昏黄的灯光下,只见里面是厚厚一沓钞票,金美珠登时倒吸了一口气,然而当她转过身来再看,却发现方才那一身黑色和服的老妇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简直如同黑夜中的幽灵一般。
美珠见左右暂时没有人注意到方才的事,便走到锅边,轻轻一拉姐姐的衣襟,金美恩回过头来,见妹妹表情有些特异,便叫了一声:“孝真,过来看着摊子,有人要买东西,请她们先坐坐,你不要去给客人盛饭。”那么一口大锅,如果弄翻了很可能严重烫伤。
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答应着跑了过来,站在那里望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美恩美珠姐妹两个则走到后面灯光昏暗的黑影地方,美恩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美珠将信封递到她的手里:“姐姐,你看看。”
美恩打开一看,顿时也大大吃了一惊:“妹妹,这是哪里来的?”
“方才一位老夫人交给我的,我不认识她,但是她认得我。”
“她有说自己是谁吗?”
“没有,只说有人托她转交。”
“是谁?是谁给钱我们?”
“我正要问,但是她已经不见了,我在想,难道是志勋拿钱来?”
“志勋正在读书,还需要我们替他赚取学费,怎么可能拿钱来呢?哥哥在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好好读书,不要参与社会上的事情,更不能参加飞行军,说我们家里只有大哥一个人在黑道就够了……所以莫非是大哥?大哥回来了,还拿钱来了?”
“对啊,很可能是大哥,大哥还活着,可是他为什么只是请人送钱来,自己却不出现呢?”
“可能是在躲避着什么吧,听民秀说,那一次他们与川口组的火并非常厉害,大哥在医院里忽然失踪不见,或许是大哥后来逃走了,然后躲了起来,不想让人发现?”
金美珠想了一想:“有可能是这样,如果下一次再见到那位老夫人,我一定要向她道谢,感谢她收留了大哥,还要请她带我们去见见大哥。”她的眼前又浮现出老夫人那端庄自持的脸。
龟野千代回到住处,只见金钟勋正在水龙头下洗着手,见她进了门,金钟勋便打了个招呼:“您回来了,外面还是那样乱吗?”
“还是像从前那样的乱。糠床已经搅拌了?”
“是的,按照您教的方法,把手臂伸进去,搅拌了十分钟,把明天要吃的茄子黄瓜也都埋了进去,不过这个气味真的是……我在想,下一次川口君再来的时候,要不要请他带一个防毒面具过来?”今天可惜是川口忍吃了晚饭就离开了,否则这个晚上就可以和他说。
龟野千代的笑意含在肉皮里,微微发着颤,说道:“是不是憋气憋到有些头晕?”
金钟勋点头道:“是啊是啊,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喘气,那一股刺激的味道简直好像硝烟一样,钻进脑门里去,现在还有点发昏。”糠渍吃起来很好,但是糠床的味道简直是化学武器。
金钟勋眼前又浮现出那灰泥一般的糠床,简直让人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单单是米糠与盐水倒也罢了,然而就在闻到那一股如同垃圾堆一般恶臭的味道时,金钟勋不由得便想起平日里,龟野千代将烧肉烧鱼多出来的汤汁,还有剩下的味噌汤,没有吃完的咖喱饭,统统都倒进了糠床,然后搅拌,据说这百年糠床一向就是这样涵养的,只不过当年还没有咖喱,然而其她本土原料一概不少,平时只是吃糠渍倒也罢了,如今自己亲手搅拌,顿时所有想象都冲上脑际,那种味道产生的原因,光是想一下就已经够可怕。
龟野千代微微展开双唇,唇间露出一线白牙,笑道:“
', ' ')('手上已经打过几次肥皂?”
金钟勋摇头道:“两次,可还是有一种味道,我觉得还很可以找一副长袖的橡胶手套来用,既然糠床里可以放铁钉,就可以戴着手套搅拌糠床,可能还能添加另一种味道。”
龟野千代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慢慢地说:“加生锈的铁钉,是为了让茄子的蓝紫色更为浓深鲜艳,不过长筒橡胶手套,倒真的是可以考虑的用具。”防毒面具稍显夸张了一些,防水手套倒是很实用的。
两天之后的黄昏,川口忍又来到小屋,他如今是中午傍晚到访各占一半,午间过来倒是还罢了,午睡的时候多半比较安分,倘若晚上看到他,金钟勋的心中便不由要烦躁起来,一睡一晚上呢。
龟野千代摆开饭菜,大家围拢而坐,合十念过了一句饭头经,金钟勋端起碗来便吃饭,川口忍吃了两口饭菜,转过头来与龟野千代说话:“夫人为什么不试一下那件新的羽织?”有人在黑市上售卖的,压箱底的传家织锦,深青色的面料上面还绣着金线,低调而又华丽。
龟野千代轻轻颔首致意:“多谢川口君的厚意,打算传诸后世,就像这件和服,是母亲当年从祖母手中接过。”
金钟勋抬头看了看龟野千代,相处的时间越久,一种想法在金钟勋脑海中便愈发鲜明:川口忍是从哪里请了这么一尊大神来?自己知道千代夫人来自京都,但川口忍是怎样请到这样一个人?
日常吃饭或者喝茶的时候,龟野千代穿的都是那件旧和服,黑色的锦缎质地,上面是白鹤枫叶的图案,做工非常精致,然而看得出已经有些年月了,就连那墨黑的底色都有些消退了的样子,就好像夜深的时候,天空本来是漆黑的,但是到夜色将尽的时候,便逐渐地开始变成灰色,失去了之前的厚重幽邃,在天色倒是很快会明亮起来,然而在衣料的颜色,却并没有那样的明朗轻快,而是透出一种衰败的意味,如同秋天枯黄苍白的草叶。
有的时候金钟勋看着龟野千代这一身和服,脑子里倏忽便掠过一幅模糊的画面,几个朝鲜孩子穿着破烂的短衣,头发乱蓬蓬的,赤着脚在外面疯跑。
然而龟野千代却并没有这样的落魄,虽然衣服陈旧,但她的态度一向都是从容安详,仿佛这衣服正宜于她,那都不是“穿着破旧的衣衫也如同金碧辉煌的国王一样”,金钟勋有一种直感,龟野千代追求的本来就是这样一种风格,岁月悠远的、幽暗的、正在远去的某种东西,但却另有一种震动感。
龟野千代这时又说:“川口君那里有长袖的防水手套吗?”
川口忍想了一想:“应该是有的,夫人需要这个吗?我回去找一找,如果有,下一次便带过来。”
龟野千代点头道:“多谢了,这样搅拌糠床,就不会染上太多糠渍的味道。”
三浦和夫嘴里含满食物,右边腮肉都鼓了起来,他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我看到有全新没用过的。”
龟野千代含笑道:“防水手套是簇新的好。”
停了片时,她又说道:“这还是前两天钟勋提起,才想到的。”
川口忍眼含笑意望着金钟勋:“是这样啊,钟勋也很灵活啊。”
金钟勋将左手的食指凑到嘴边,吮吸干净上面的汤汁,说了一声:“多谢这么看得起我。”然后将面前的昆布豆腐酱汤都倒进碗里,与剩余的小半碗米饭搅合在一起,唏哩呼噜吃着汤饭。
川口忍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放下饭碗,撑在膝盖上,侧过身来看着金钟勋,笑道:“幸好不是红豆饭,否则用酱汤泡饭,结婚仪式时会受雨淋。”
听到他这句话,金钟勋的动作登时顿住了,抬起头来问道:“我有没有结过婚的?”血亲关系曾听川口忍提起过,只是没有说起姻亲。
川口忍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没有,你没有结过婚。”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