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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蝉声是孤寂的种子
七月里,天气愈发热了,八号这一天,川口忍站在生田区自己明亮崭新的办公室里,正望着墙上新挂上去的条幅,上面写着川口组思想纲领:
一:最要遵从的团结内部的和亲一体。
二:对外接触时要有爱念,重信义。
三:自始自终遵从长幼的礼仪。
四:在社会上要有自己的节操,不招来不应该有的非议。
五:听取先人的经验,提高自己的人格。
看着条幅上自己的字迹,川口忍很有些得意,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在千代夫人的指教之下练习书法,虽然不能与长尾甲、铃木虎雄那样的书道大家相比,然而却也不算太过寒碜了,朴拙中带有飞扬之气,没想到终究有一天,自己书写的东西也能够堂皇地挂起来,一想到这里,川口忍便觉得这件事的意义在某种角度上,甚至胜过了自己终于成为川口组的亲分。
上一代的组长川口谦吉本月初刚刚隐退,自己便将办公室搬到了生田区,因为之前已有准备,所以搬迁程序井井有条,并不忙乱,昨天刚刚完成迁徙,自己今天便把这张条幅挂了起来。
这是川口忍另一件得意之事,主抓暴力团的思想政治工作,千代夫人曾经和他说过,日本历史上公家与武家对峙数百年,武家之所以一直没有完全消灭公家,最终双方达成妥协与暂时的和解,就因为单纯的武力并不是一切,幕府掌握着武力,但是天皇公家一系掌握了文化,那就是思想正统,因此虽然东京以新兴之势显露峥嵘,但京都仍然是日本人的精神故乡,这种地位不是单凭政治经济力量可以撼动的。
川口忍以二十八岁的年纪成为川口组三代目,虽然他是比金钟勋要大一岁,也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然而在组内许多人看来,他仍然过于年轻,因此川口忍上任伊始,便主抓团结,“暴力团”要想生存,团结是第一要务,就是要有内部凝聚力,尊重规则秩序,所以川口忍的策略便是“公武合一”,要从思想文化上形成一股力量,让大家对长幼秩序怀有敬意,也就是要尊重自己这个新任的亲分。
中午,南芳则笑着走进来说:“刚刚点了金枪鱼饭团,很快会送过来。”
川口忍“唔”了一声,看了看手表,站起来说道:“已经这个时候了啊,你们吃吧,我出去有点事情。”
南芳则看着他带了渡边武等四个保镖走了出去,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川口忍要去哪里,他作为新的若头自然是知道的,这件事其实很对不起文子夫人,然而川口文子是不需要别人同情的,她毫不谦逊地插手组织内的事务,似乎女子的痴情只存在于粉红色的少女阶段,当她成为妇人,之前本就不多的朦胧梦幻迅速褪净,原本的精明冷静更加犀利了三分。
南芳则晓得川口忍与川口文子约法三章:第一:不允许另外去找别的女人;第二:不干涉文子的私事;第三:对外宅的投入只能动用川口忍个人名下的资金。
对于川口文子这样的周密与胆识,南芳则也十分佩服,这才是川口组大姐应有的样子,黑帮头目容易出事,这种时候就需要夫人出场,打理帮内事务,协调各方力量,如果夫人平时畏畏缩缩,对着丈夫连半点谈判的勇气都没有,下面的人怎么会服她?当帮派出现危机的时候,就没有一个合适的备选掌舵人。
川口忍来到小屋,之前得他打电话来,金钟勋便连他的一份餐食也准备好,今天是年糕汤,不是红豆甜年糕汤,而是加的鸡肉和虾仁,还有小白菜、香菇之类,是咸味汤汁,算是中规中矩,配菜是一碟炸豆腐,另外还有一小碗烧肉。
川口忍喝了一口年糕汤,然后尝了一块炸豆腐,居然是很别致的小菜,本身是咸的,上面撒了一点点细细的红糖粉。
川口忍笑道:“金君料理的技艺越来越精进了呢,这炸豆腐很特别。”
金钟勋微微笑了笑,说:“最近时常会记起从前的事,有一阵我好像是经常烧饭的。”
“哦,我有一段时间也做饭的。”在中国战场的时候,有的时候后勤兵站补给不及时,便就地征收给养,找到什么就往锅里一丢,煮成一锅杂烩来吃。“匆忙宿营,做鸡素烧,却找不到砂糖,只好吃一餐没有砂糖的鸡素烧,但如果有甜酒的话,烧出来的肉食味道其实也还不错,让人想到了日本的味淋。”
金钟勋想了想,朝鲜有什么酒?似乎不太记得了。
“这个炖肉是猪肉吗?”
“是狗肉,特意请三浦君买来的。”
川口忍:居然是狗肉啊,好吧,据说朝鲜人是惯吃狗肉的,虽然日本人本来没有这样的食风,不过在战争期间,国内物资极其匮乏,猫狗几乎食尽,所以现在吃一吃狗肉也无所谓吧。
午饭之后,三浦和夫去清洗了餐具,金钟勋刷了牙,盘起腿来坐在廊下的木台板上,虽然外面已经很有一点热,不过每当饭后,他还是喜欢坐在这里,看一看庭院和天空,吹一吹带着暑热的风,心境便会变得明朗起来。
川口忍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
', ' ')(',外面的树上传来一阵蝉声,很有一些聒噪,却让人想起之前千代夫人吟咏过的俳句,“遍布的寂静。蝉的叫声穿透了石头。”
千代夫人最爱松尾芭蕉,爱芭蕉那种幽寂清玄,而川口忍自己虽然并没有读太多俳句,却觉得小林一茶更有趣一些,很可以亲近的样子,然而松尾芭蕉的这一首俳句,他却也有感于心,尤其在此时,感触格外的深。
下午还有事要做,自己并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就要离开了,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休憩时段,却让人感觉有一种无尽的悠长,仿佛从现在直到永远,时间都会停留在这一刻,是这样的宁静清寂,这一刻不要说言语,甚至思想都是不必要的东西,只要静静地沉入这种情绪便好。
金钟勋似乎也是这样,懒懒地靠着木板壁坐在那里,一只手搭在竖起的膝盖上,看着一只苍蝇从前方飞过,苍蝇在自己面前不住地绕,金钟勋抬手挥了挥,苍蝇嗡嗡叫着飞远,终于不见了,就这么过了二十几分钟,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川口忍:“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川口忍轻轻一笑,眼神向下移去:“你穿这件衣服很有味道。”
金钟勋低头一看自己穿的这一件褐色的半着,草黄色的麻点遍布整件衣服,仿佛细碎的花纹,自己是真的不愿穿这种日本式的衣服,总觉得很怪,不过这里的衣箱里都是这种和服,金钟勋也只能穿着,此时听川口忍说喜欢看自己穿这件衣衫,金钟勋便感觉更加古怪,真的有这么好看么?盯了自己这么久。
这时川口忍站了起来,伸了一下胳膊,说道:“我要走了。”
金钟勋简单说了一句:“またね。”
他们两个人之间几乎不说“さいなら”这句道别语,因为川口忍曾近说过,从前在战场上,无论是普通的“さようなら”,还是关西腔的“さいなら”,说出这句话的人都很少再回来,让他感觉仿佛说了就是永别,所以川口忍不喜欢用这句话来道别,金钟勋觉得自己也该体谅一下川口忍,一般便也不说。
川口忍穿了鞋,快步走了出去,他离开之后,庭院里一时间就只剩下金钟勋一个人,千代夫人大概是在房间中看书,三浦和夫这个时候一般是在睡觉,其实方才川口忍在这里时,两个人也没有说什么话,周围只是安静,然而那个时候只觉得是宁静,此时那个人离开了,虽然寂静不变,却竟然让人有一种离奇的寂寞,仿佛当川口忍离去的一瞬间,便将孤寂的种子放在了自己心中。
此时金家姐妹的摊位前,李永赫正抓着金美恩的头发,将她推倒在地上,口中怒声骂着:“你这个臭女人,你到底给不给我钱?到底给不给钱?”
金美恩尖叫道:“真的没有钱,我们也要生活的!”
金美珠过来用力扯住李永赫的胳膊,争执道:“这几年给你的钱还少吗?难道要把骨头里的血都榨尽?”
李永赫挥起胳膊,一把将金美珠推开,金美珠向后一倒,一下子便撞在身后的电线杆上,额头流下血来。
这时孝真跑了出来,抱住李永赫的腿,哀求道:“爸爸,不要再打妈妈和姨妈……”
李永赫转头看着孝真,忽然间好像发现了宝物一样,如同鲨鱼见血般一把便扯住了她,哈哈笑道:“孝真啊,我的乖女儿,跟爸爸走吧,这么久没有看到你,爸爸很想你。”
孝真看着李永赫那笑到扭曲的脸,不由得格外恐怖起来,父亲对于她来讲,忽然间如此陌生,孝真“哇”地一声哭起来:“我不去!”
金美珠站起身跑过来,掰着李永赫的手:“为什么忽然要带走孝真?这么长的时间,你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
李永赫哈哈大笑:“这是我的女儿,为什么我不能带走?我们朝鲜人,孩子不是都应该跟随父亲吗?”
金美珠与他争吵着,金美恩这时一阵风似的冲进房中,很快拿了一把菜刀出来,冲着李永赫比划着,声嘶力竭地说道:“李永赫,你放开我的女儿,否则我这把刀就要砍在你的头上!你哪里是为了疼爱女儿,只不过是要把孝真当做你的人质,再来向我们要钱,你快放开!快放开!”
那把锋利的大菜刀挥舞着便向李永赫的头部砍来,李永赫慌忙放开了拉扯着孝真的手,连连后退躲避着,眼看金美恩瞪着自己的眼睛已经发红,李永赫不由得一阵心慌,骂道:“你这个婆娘难道疯了吗?要这样对待丈夫?你已经没有了哥哥,谁还能作你的靠山?”
金美恩叫道:“我宁可死,也不会把孝真给你,你再敢动她一下,我就和你拼命,一定会把你一刀砍为两截,我金美恩不是只靠哥哥活到今天!也不许你再碰我妹妹!”
李永赫又退了几步,口中骂道:“疯了,真的是疯了!”然后转身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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