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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璧碎尘寒
十月的神户,天气渐渐凉爽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外面的蝉声已经变得稀落,偶尔有几只附在树上鼓腹鸣叫,那种叫声听起来也颇有些衰颓的意味,在这样的蝉声之中,夕阳之下远处的炊烟竟然也带了一种幽幽的况味。
十月十二号这一天是周日,傍晚的时候,金钟勋回到小屋来,大家一起吃饭,虽然平时金钟勋一般都是全天在餐馆,直到深夜九十点钟打烊之后才回来,然而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比如节庆假日,或者某一天川口忍特别提出希望他晚间早一点回来,几个人聚在一起用晚餐,他都会放下店里的生意,回来与川口忍千代夫人在一起吃饭,顺便说说话。
人的感情毕竟是要经常联系的啊,总不见面是不行的,身体远了,心就远了,无论曾经怎样惊心震动的灵魂伴侣,都往往抵不过现实中的陪伴,毕竟真实的生活满含烟火之气,没有那样传奇,仿佛流水一般连绵淡泊,却是人生的基调。
晚饭之后,是千代夫人经典的茶艺,厅中炉火上的铸铁水壶之中,翻滚着煮沸的热水,千代夫人将水舀了出来,倒在茶碗之中,悠然说着:“哪天去六甲山看枫叶吧,这短暂的秋天啊,一不经意就会好像槿姬一样溜走了呢。”
金钟勋噗嗤一笑,那是相当的快,槿姬不但行动迅捷,而且还是安静无声的,一个不留神就不见了,果然如同时间的流逝一般,恍然的时候已经只能看到一个尾巴尖。
三浦和夫翻着报纸:“啊哟,有个叫做山口良忠的法官居然饿死了呢,我还以为这些上流阶层的人绝对不会死。”
金钟勋点了点头:“今天很轰动的大新闻,餐馆里有人在讲。”
川口忍拊掌感叹:“精神可嘉。”
是啊,如今的日本还剩下什么呢?只剩下“日本精神”,还只有山口良忠一个人在代表。
惨烈啊!做出如此壮举,甘愿自我牺牲以维持法律的崇高,良心的清白,川口忍可以断言,与日本当今的时势作为对照,山口良忠未来一定会成为历史上的一座丰碑,供人们缅怀敬仰,今天这一天自己都听到周围人的讨论,即使在当代,大家满心想的都只是食物,山口良忠这种从容不迫的慢性自杀也很能够震动人心,激发起人的情绪,然而之后又怎么样呢?终究要归于现实的生存,如今大都市里公司职员月薪三百日元,只能在黑市上买四升白米,为了生存,大家必须竭尽所能,因此黑市禁止法形同虚设,根本无法遏制。
话题很快便转到艺能界,川口忍说起一个叫做美空和枝的女孩子,虽然年仅十岁,但是歌喉不俗。
千代夫人笑着点头道:“美空和枝啊,昭和十八年的时候,我曾经去过横滨,在那里看到过她的演出,是在港口欢送出征军人的时候,她唱的‘九段之母’非常动人,听说最初这首给是为了她应征入伍的父亲而唱,这个孩子很有天赋,如果能够顺利发展,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片冈郁夫这几天感觉格外郁闷,关于山口良忠死亡的大讨论给他格外的刺激,因此情绪十分低落,这一天他呈递一份报告给署长野口隆一。
将报告放在署长的案头,片冈郁夫刚想离开,野口隆一却叫住了他:“片冈,这几天好像不太有精神啊?”
片冈郁夫说道:“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啊,如果难以支持,就请假休息两天,虽然如今警力紧张,但是一两天的休假我还是可以批给你。”
“谢谢署长。”片冈郁夫感谢地说。
片刻之后,片冈又说:“署长,我想辞职。”
“唔?辞职,为什么啊?片冈,你不会也是和某些家伙一样,觉得黑市比较好赚,因此也想参与进去吧?我和你讲,不要看黑市现在兴旺,但国家迟早有转入正轨那一天,到那个时候,局面就大为不同了,你这一身警服脱下来容易,要再穿上就非常难。”
片冈摇了摇头:“不是的,署长,我只是觉得,自己即使作警察,也没有什么用处。”
如今的警力确实不足,然而即使每个月都是全员满勤,也根本于事无补,这一段时间,片冈的无力感越来越强烈,虽然只是新入职的警察,然而他也见识了许多事情,警察本来应该是秩序的扞卫者,然而很多时候,片冈郁夫都感觉到无奈和屈辱,他看到了警察系统的虚弱和腐败,前些天在餐馆听到的那些话,简直如同锥子一样扎他的心。
野口笑了笑:“为什么这么说呢?最近成果还是很大的嘛,抓了许多在黑市参与交易的人。”
片冈郁夫的眉头皱得更深:“正因为如此,我才感觉自己只是在摧残民众。”
作为基层警察,片冈与同伴们根本就难以对付那些在黑市掀起风云的权贵,也无法将实力深厚的黑社会组织绳之以法,只能抓一抓那些没有背景的商贩和顾客,所过之处一片惊恐吵嚷,那些可怜的平民见到执勤的警员,简直好像看到了匪徒,有的时候片冈甚至会想,在支那的战场上,中国民众看到皇军的反应,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 ' ')('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时代,黑道与权贵眉飞色舞,十分滋润,而一个人如果想要遵纪守法,她的命运则会如同山口良忠一样,不可不免走向衰败甚至死亡。
野口隆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是我们身为警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如今这样糟糕的时势,可是日本从没有过的啊,然而国家不可能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将来终有一天是要收尾的,我听说你最近时常便去那个杜鹃餐馆?”
片冈郁夫点了点头:“是的,有的时候就去那里吃饭。”
“朝鲜料理你吃得惯吗?”
“还好,看到我是日本人,会特意少放一些辣椒。”
“也看到过川口忍吧?”
“是。”
“感觉如何?”
“无论他怎样斯文,都改变不了他雅库扎头目的事实。”
而且居然很萌的,那一天看到那个朝鲜老板往川口忍嘴里塞棒棒糖,片冈郁夫登时便感到,川口忍瞬间化身一只花猫,笑得竟然有一种单纯可爱,然而无论他怎样卖萌,黑社会就是黑社会,有一些人或许会为川口组的假象所迷惑,然而片冈认得很清楚,暴力团就是暴力团,无论怎样妆点,都不能变成中国的猫熊,事实上猫熊本身就是一种极为凶猛的生物,不是靠扮萌为生。
野口隆一微微笑着:“你不想看一看他最后的结局吗?不想在将来的某一天,亲手把他送进监狱吗?”
片冈郁夫心中微微一动,看向自己的署长。
野口隆一身体向后一靠,望着面前这个干净端正的后辈,悠然说道:“年轻人啊,就是性子太急,没有耐性,你刚刚作了半年的警察,就已经无法忍受,我当了几十年警察,又是怎样承受下来的呢?警务系统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你要做的应该是坚持下去,咬紧牙关,忍所不能忍,直到看到最后的成果,而不是现在就这样放弃。”
虽然只是进入警局半年,然而野口隆一很看好片冈,片冈为人正直,头脑灵活,又有干劲,只看他时常去杜鹃餐馆静观变化便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心思细致而又踏实的人,青年人能够这样脚踏实地是很好的,不要总是想着一下子搞出一件大事,任何显着的成果都是这样一点一滴从细微处积累的,片冈性格其实十分坚韧,只要他认为是值得的,就会一直坚守下去。
只是片冈虽然有许多优点,却也有一个很严重的弱点,就是太过注重纯粹,在道德良知上很有些洁癖,要求的是一尘不染,这是做不到的,人世就是充满了交易和妥协,在力量不足的时候,有一些事情不得不暂时容忍,此时的忍耐是为了后来的发力,希望片冈能够早些看清这一点。
片冈也似乎有所领悟,低下头来一鞠躬:“是,谢谢署长指教。”
十一月初,空气中已经带了一点冷意,不再是之前凉爽的气息,这一天中午,川口忍来到餐馆,却发现只有朴民秀在前面。
川口忍问道:“金君和美珠小姐都在哪里?”往常不是美珠招呼顾客么?
朴民秀指了指里面:“有客人来,都在那里陪客。”
川口忍径直走了进去,踏上楼梯,这是一间二层楼的房屋,一楼做餐馆,二楼便是美恩一家日常的住处,也有金钟勋和弟弟志勋合用的一个房间,只是他们一般都不住在这里,只是偶尔临时睡一下,然而今天这里却坐满了人。
只见一个三十几岁的朝鲜女子正在诉说:“那一天投放的炸弹,起初我们都并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情,以为只是爆炸过之后便结束了,哪知空袭之后不久,我丈夫的头发便开始脱落,嘴巴也开始发黑,虽然医院给了一些药,但他仍然一天天虚弱下去,最后身体都变黑了,血液从黑黑的皮肤下面渗透出来,身上的气味真是可怕,他不久便死了。我的婆婆死了,长子也夭折,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小女儿,本来亲人死去,是可以领取救济金的,可是我去了市役所,那里的人说我是朝鲜人,他们不能给朝鲜人提供救济,但之前我在故乡的时候,明明说是日本和朝鲜‘统一’了,大家都是日本人,我们也改了日本名字,为什么忽然之间便不再是日本人?我家里这么多人死去,就是因为‘我们是日本人’,如今我的英姬也病得这样厉害,这是我在日本唯一的亲人,我的一颗心几乎要死掉。”
川口忍拉了拉金钟勋的衣袖,低声问:“她们从哪里来?”
“广岛。”
川口忍点了点头,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地址,又附上自己的名片,交给金钟勋:“她们可以去找近藤医生,请近藤医生安排一下。”
那个名叫崔京淑的女子拿着名片,连连道谢,川口忍轻轻一鞠躬:“请一定努力坚持下去,活着就是最大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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