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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槿姬的离去
昭和三十三年六月里的一天黄昏,金钟勋从公交车站一步一步走回家里来,进入巷子,忽然看到有人蹬着一辆三轮车,从里面缓缓驶过,三轮车后座上除了坐着一个人,还放了一台音响,正在播放着音乐:
“贵様と俺とは同期の桜
同じ兵学校の庭に咲く
咲いた花なら散るのは覚悟
みごと散りましょ国のため
贵様と俺とは同期の桜
同じ兵学校の庭に咲く
血肉分けたる仲ではないが
なぜか気が合うて别れられぬ……”
你和我是同期的樱花,同开在军校庭院,盛开的花,决心凋落,为了繁荣昌盛的国家。你和我是同期的樱花,同开在军校庭院,虽然不是血肉相连,却不知为何意气相投,不能分别……
没想到今天又听到这一首歌,战争时候时常就会听到,也算是名曲了吧,战败之后这几年老没听了,哪知今天却又听到。
单纯从音乐来讲,金钟勋不反感这首歌,充满了浓浓的大和风情,十分悲怆,非常好听,金钟勋觉得在日本战时的军歌之中,这一首的美感也可以排在前三名,关东军之歌的风格就不一样,或许是在满洲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待得太久,那首军歌便很是壮阔干脆,失去了日本固有的风情,如果是川口忍来评价,大概要说是“太不含蓄了”。
车子渐渐驶近,金钟勋站在一边,这时看到三轮车后面的平板车厢上用竹杆撑起一面绸缎条幅:日本国在乡军人会,原本是叫做“帝国在乡军人会”的。
这时,那坐在后座上的人拿起一个扩音器,对着周围喊话:“在乡军人会向大家问好,欢迎大家参加我们神户支部的活动,本周日在XX会馆有一场聚会……”
金钟勋看着那三轮车远去了,转身继续向家门处走,来到门前,只见邻居伏见季人君正站在门前,面上是默默的神态。
金钟勋微笑着打了一声招呼:“伏见君。”
伏见季人看到了他,脸上露出笑容:“啊,宇野君回来了,这一天辛苦了。”
“您也辛苦了。”
金钟勋简单寒暄了一下之后,本来想就这样道别,回到自己家中,这时却听伏见季人低声说了一句:“他们要重建在乡军人会,这可是不祥之兆啊。”
金钟勋登时楞了一下,虽然交流不多,然而他也知道伏见季人是一名退役军人,当年在中国战场上作战过的,日本投降之后,在乡军人会解散。金钟勋对这个组织了解不多,只知道在乡军人会从前是很活跃的,又是为一线正在奋战的后辈军人祈愿,又是收集遗言信,无论如何可以算作一个精神家园吧,就连川口忍这样一个很具有自主精神的人,有一次也曾经说过,终战时脱离军队之后,虽然平日多有腹诽,然而忽然之间脱离了那样严密的一个组织,独自背着行囊走在道路上,却也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觉,所以不由得就想到,如果有一个在乡军人的组织,或许也会有一种归属感吧。
穿过庭院进入厅堂,川口忍已经坐在那里,笑着向他说:“你回来了。”然后又说:“那些人总算过去了,真的是吵死了。”有些人总是喜欢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金钟勋坐下来,道:“从今天开始,我要喜欢伏见君了。”
川口忍登时有些惊异的样子:“唔,为什么?难道钟勋移转了感情吗?”
金钟勋噗嗤一笑:“不是那样的感情,只是方才很预想不到的,伏见君居然反对重建在乡军人会,让人很意外啊。”
川口忍点了点头:“日本人习惯的是集体行动,在一个集体之中,有少数人负责思考就够了,其她人要做的只是跟从,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强有力的集团,只不过去往的方向难测。更何况,”川口忍狡诈地笑了笑:“我也不希望有这样一个组织与川口组竞争。”
金钟勋轻轻摇了摇头,前面的倒是很认真地在说,后面便很像是戏谑了。
这时川口忍开口唱了起来:
“贵様と俺とは同期の桜
同じ航空队の庭に咲く
仰いだ夕焼け南の空に
未だ还らぬ一番机
贵様と俺とは同期の桜
同じ航空队の庭に咲く
あれほど誓ったその日も待たず
なぜに死んだか散ったのか……”
仰望晚霞,南方的天空里,再也看不到你的战机返航,没有等到誓言之日,为什么死亡凋落?花都的靖国神社,在春天的树梢上开花重聚吧。
方才外面音响里播放的同期之樱,曲调悲壮激昂,是战歌的节奏,然而此时川口忍唱起来,却是凄婉哀伤,调子拉得很慢,他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是方才那一种略显玩世不恭,目光幽邃了起来,充满悲伤压抑,有一种宿命感。当年从海外归来,踏上败残的国土,纵然因为时世的艰难,终究背弃了正常的社会伦理,想到战死异国的同伴,也仍然心中伤感吧。
', ' ')('就在这时,千代夫人抱了槿姬从外面走进来,将槿姬放在铺席上,笑着说道:“真是越来越禅宗了,蜻蜓落在它的头上,都不晃一下脑袋的。”
槿姬抬着脚,轻轻地走到一旁,懒懒地躺了下来。
川口忍此时也停了歌声,望着槿姬笑道:“槿姬的境界愈发的高妙了,是很美的一幅图画啊。”佛系槿姬,那副场景可以写一首短歌,如果放大成扇面尺寸的蜻蜓,便是现代风的构图,成就一幅直升喵。
金钟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川口忍方才面上那忧伤的神情消失,很明朗地笑了起来,川口忍嘴唇的轮廓本来就很生动,尤其是上唇很性感,笑起来天真开怀,露出牙齿的嘴型很好看,如同樱花绽放,他这样一笑起来,方才笼罩在身体周围的忧郁情怀瞬间消散,仿佛皎然的月亮钻出云层,又晴好起来了。
晚饭是御好烧,崔京淑是很擅长广岛烧的,千代夫人有的时候去大阪做短途旅行,在那里领略了正宗的大阪烧,回来之后便将两种料理方式融合在一起,广岛烧里面加了炒面,食材也是一层一层叠加,而大阪烧原本是不加炒面的,将所有的食材与面糊混合在一起,烧成一张厚厚的饼,千代夫人改良过之后,将高丽菜啦,虾仁啦,猪绞肉啦,放进鸡蛋面糊里搅拌,在锅里烧成一张饼,半凝固的时候在上面铺一层炒面,炒面便与面饼结合在一起,炒面上还浇了浓浓的蛋黄酱,撒了大量的海苔碎和柴鱼片,另外再配一碗味噌汤。
川口忍吃着御好烧,一边吃一边笑,金钟勋便问:“你在笑什么?”
川口忍笑道:“这种‘一钱洋食’,从前在工厂里做工的时候也曾经吃过的,也算是领略了西洋食风的意思吧,只不过那个时候里面都是白菜啦,豆芽啦,胡萝卜啦之类的素菜,现在里面的材料可是丰富多了。”
金钟勋也点头:“是啊,单是蛋黄酱,就是这样厚厚的一层呢。”
千代夫人:“我们自制的蛋黄酱虽然是放在冰箱里,也容易变质,要尽快吃掉才好。”
金钟勋一笑,就算不是为了尽快消耗蛋黄酱,自己也是喜欢在御好烧上面多加酱料,千代夫人调制的蛋黄酱非常细腻醇厚,与御好烧配在一起,令人格外有满足感,就连炒面都有一种特别的风味,增添了香滑的口感,自己的店内也已经增添了这道食物,很受欢迎。
要说川口忍虽然是本地知名角头,又是贫苦出身,却并非像一些久贫暴富的人一样,很喜欢摆场面的,家中很是朴素,饮食上虽然也注重,但并不追求昂贵奢华,乌冬面御好烧是经常吃的,如同神户普通工薪族的日常餐食,金钟勋觉得,这样很好,虽然生活也需要一定的仪式感,但如果把每一天都过得那么有戏剧性,就太累了。
饭后洗澡刷牙之后,金钟勋回到卧室,川口忍正很是闲散地坐在那里,手里捧了一本书在看,金钟勋坐在一旁,手肘支在桌面上,歪着头望着川口忍。
一般的人都是青年时候最为光鲜,川口忍却很有些不一样,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倒也罢了,到现在年纪越大反而越吸引人,岁月将他的味道全部浸润出来,川口忍不是绿茶,而是秘藏酒,时间越久越令人沉醉,今年他已经四十岁的年纪,虽然生活优裕,面相并不怎样显老,终究眼角的皱纹呈了一条线,他在家里面又很喜欢笑,每当一笑起来,眼尾纹便愈发明显,然而却不让人感觉逐渐夕阳日暮,而是成熟稳重,又有风趣。
川口忍这时也察觉了金钟勋的目光,便抬起头向他看过来,金钟勋一笑,抬起手来细细抚摸他的面颊,川口忍静静地接受着他的爱抚,过了一会儿伸出手臂,搂住金钟勋躺倒在铺席上。川口忍在这种时候总是活泼得很,伏在金钟勋的身上,两条小腿向后翘了起来,嘴唇则亲吻着他的脖颈,金钟勋给他弄得痒得很,躺在那里不住地笑,右腿抬了起来,在他身上蹭着,尤其是此时并没有脱去衣服,两个人这样的纠缠,就更有一种含蓄的情色。
一个月后,七月二十二号,槿姬忽然不肯再吃饭,带去兽医那里,说是年纪比较衰老了,在人类已经是七十几岁的高龄,所以也算是寿命到了,让她们带回家里去好好陪伴,度过这最后的日子。
整整五天时间,槿姬几乎不曾进食,即使将鱼肉打成鱼泥,用针筒来喂,也基本不肯下咽,只喝一点羊奶,第五天的傍晚,金钟勋回到家中,只听千代夫人淡而沉痛地说:“方才槿姬已经去了。”
听了这句话,金钟勋的眼泪顿时便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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