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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时光如水(附彩蛋)
平成七年,西元一九九五年的六月,这一天在刚刚重建的一条街道上,一家店铺之内,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妇人手拄一根木杖,将手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十分威严地对一个青年男子说:“知道我是谁吗?”
男子面色苍白,两只肩膀耸起,闭紧嘴唇点了点头,虽然是一个年迈的妇人,看起来虚弱无力,但他一颗心却在发抖,因为他也晓得这个人是谁,她就是川口文子,川口组资格最老的大长辈。虽然如今川口组五代目渡边晴信已经接任,然而川口文子的地位仍然是不可撼动,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川口组历史上最杰出的组长——三代目川口忍的夫人,她本身就是川口组的活见证,川口组可以说就是她家的家族产业发展而来,所以如今即使已经退隐,在极道的权势仍然颇大。
川口文子脸上紧紧绷着:“大地震刚刚结束几个月,各处都正在重建,你们居然派人来催货款,有考虑过小商户的生存吗?”
“是,是,对不起。”二十几岁的男子连连鞠躬道歉。
“回去告诉你们的社长,让他耐心地再等一段时间,这一次阪神大地震,包括川口组,各个组织都出动救灾,身为受人尊重的体面商人,要考虑得更为长远。”
“是,是。”
“好了,你回去吧。”
青年男子仓皇离去。
暗影里这时转出一个女子,正是江岛世津,她对着文子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夫人,谢谢您。”
川口文子的面色此时才终于放松,微微点了点头:“不必客气,有事情再来找我。”
“多谢夫人!”
江岛世津九十度的鞠躬一直保持到川口文子的影子消失在店铺之外。
这一年一月十七号,发生了极其严重的阪神大地震,人员与财产的损失极其严重,虽然如今已经五个月时间过去,然而遭受重创的神户仍然未能完全恢复,不要说那些抗震强度比较低的陈旧的木结构住宅,即使是川口本家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应对极道战争的坚固房屋,也有部分损坏,到如今,人员抢救已经接近尾声,医院里许多伤患已经陆续出院,重心转到灾后重建上,尤其是断裂的经济要重新接续上之前的轨道。
比如江岛世津这一件事,自己对她印象本来并不深刻,但是对金孝真有所了解,这一次是孝真拜托了自己,所以川口文子才出面管了这件事。
川口文子回到家中,见客厅里放了两只行李箱,她那张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法子,你回来了啊!”
很快,法子从盥洗室里出来,她已经洗过澡换了衣服,因此虽然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航程令人疲倦,但是此时却也显得面色红润,看起来颇为精神。
“妈妈,我回来了,重建的速度真是快啊,现在已经基本上建造齐全,上一次回来的时候,还是遍地瓦砾。”法子声音中的情绪显然很是振奋。
川口文子一笑:“是啊,如今也不必说恢复旧观,神户是一座新的城市,这一回是格外注意防震了。”
母女两个坐下来喝茶说话,法子自然要问母亲出门去做什么,川口文子便将方才的事情叙述一遍,最后说道:“简直是不顾人的死活,平时要人家一次性压许多货,这种时候还来催款,零散的小商户给大商社这样弄,很容易倒闭的。”资金链断裂啊。
川口法子咯咯笑道:“就好像丰田公司的看板管理一样。”
川口文子点了点头:“这些大企业的看板管理,简直就是抢劫,把压力都转嫁到供应商身上。”
法子笑得前仰后合,将头靠在母亲的身上:“我还以为妈妈不喜欢共产党。”毕竟从前最喜欢看的外国文学,就是《苏联笑话集》。
川口文子微微一笑:“我对日共没有个人意见。”
日共如今是很务实的了,十几年前,大概是昭和五十四年,日共具体测算了松下公司流水线女工每日工作量,发现动作的频度已经超过生理学极限,生理学家甚至否认人能够那么动作,但是松下生产线上的女工现实中却真的如此操作,所以才导致肩周炎、肌鞘炎高发,这就不是科幻片,而是暗黑恐怖片。
日共把这件事上呈国会,引起震动,通过了保护工人劳动强度的法律,当时的首相大平正芳在国会食堂吃饭时,特意来到日共首脑不破哲三桌旁,向他致意:“不破君,你质问得太好了。”
川口文子觉得,这样就很好,讲的什么共产主义,实在太过虚幻,让人无从想象,不如就从现实之中一点一滴地改进,川口组如今这样庞大的网络,也是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
法子目光一转,看到报纸篮里面,《川口组时报》与《赤旗报》交错放在一起,不由得抿嘴一笑。
两个人又谈起三月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案,川口文子恨恨地说:“奥姆真理教真的是彻底的反社会,他们这是在动摇川口组的生存基础,要把我们的土壤用火烧光。可叹里面居然有着名学府的学生,什么东京大学啦,早稻田大学啦,东海大学啦,真想不出
', ' ')('这些前途光明的学生,为什么居然会做这种事。”
法子咯咯笑道:“还有京都大学,大阪大学。”所以我警惕那些组织严密的宗教。
川口文子连连摆手:“这些关西的学校,我们就先不说了吧。哎呀法子,幸好当初你学的是金融,这些邪教徒都是化学物理专业,自己研究生化武器,太可怕了,好在没有让他们继续发展下去。”
法子笑到身上发软:“妈妈,我就算是选择理科,也不会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对于我来讲,现世的生活非常重要,虽然并不完美。”
擅长抽象思维与沉溺抽象思维是不同的,对于“生命的终极”这一类课题,想想倒也罢了,但是没必要一定穷极到尽头,尘世的生活可能也永远不会有所谓“圆满”,但这并不影响自己享受眼前的美好。
川口文子幽幽地陷入回忆:“这样残暴的投毒案件,只有四十多年前,战后那个困难的时候,帝国银行投毒案可以相比,用氰化钾毒死了十几个人,抢走了许多钱,最后说案犯是个画家,当时传言纷纷,有人说真正的凶手曾经在七三一部队服役,专门研究这种东西,因为怕暴露了那件内幕,所以才匆匆结案。啊,当年……”
法子抿嘴笑着,母亲的年纪终究也大了,因此格外喜欢回忆从前,有的时候与母亲越洋通话,说着说着,她便要提起从前,把一些事情反复地说。
十二年后,平成十九年,西元二零零七年五月的一天,稻川圣城一如既往,七点三十分起床,到户外散步锻炼,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一段时间的事情。
千禧年之后,剧情的发展越来越魔幻了,前一阵居然有个小店的老板娘去法院起诉,说本街巷的稻川会支部收取了保护费,但是丝毫作用都没有起到,导致她的店铺被盗,要求退还保护费,这件事给法院发落到组织总部,众位高级干部一番研究,老板娘的店铺被盗,绝不是正经黑帮所为,大概率是福清帮,这帮人专门从事盗窃,所以要尽快与福清帮谈判。
除了极道小气候内部的事情,外面大环境也愈发严峻了,首相安倍天天喊着要修宪修宪,修改和平宪法,他这是要把日本带上军国主义道路,军国主义之下的日本,哪里有稻川会的生存空间?东条英机不会允许极道的存在。“昭和残侠”之中,西村恭太曾经说,“只要我们保持警惕,就不会被他们愚弄”,然而他最后的结局如何呢?自己可不想给军部派到海外当打手,像现在这种比较独立自主的日子,是最理想的了。
虽然每个月自己的收入还是不错,然而各级干部都抱怨,如今会费越来越难收了,虽然如今的极道已经是多种经济方式并存,满身刺青的极客也开始转行,有人卖珍珠奶茶,有人开油炸丸子店,还有人卖铁胆火车侠、孙悟空、柯南的手办,仿佛都步了金钟勋的后尘,然而经济不景气,收入十分菲薄,又因为高额的会费,有的人甚至选择退出组织,如同其她极道同行一样,稻川会也正在缩减规模。
川口忍的那个女儿,叫做法子的,很是有一点意思,稻川圣城有的时候想要研究一下经济学,便与她聊聊天,法子也晓得极道如今的发展,咯咯笑着和自己讲“马太效应”,“滴漏理论是个童话,设定的情节是,财富首先进入最上层,然后逐层向下流,流入中产和底层,比如企业主扩大雇佣,中层的各种消费,但是实际的情况是,上层给自己准备的杯子越来越大,财富不再向下流动,金钱的血液是停滞的。”
稻川圣城想了一下自己组织内的情况,不由得大表赞同:“法子啊,你说得对。”
法子笑道:“所以经济停滞,贫富差距加大,就有越来越多的人重新对马克思主义感兴趣,加入共产党。”
稻川圣城:幸好日共没有注意到极道业界的收入差距问题。
日本社会贫富分化越来越大,参照外部社会,黑帮内部趋势也是如此,收入不但微薄,而且增长停滞,让极道对年轻人失去了吸引力,极道内部的人员老龄化问题也显得比外界更为严重,曾经担心年轻人篡夺权力,现在各级干部都找不到合适的接班者,甚至有骨干开玩笑说,“不如放开女人进极道的门槛吧,时代不同了,极道也应该吸纳更多女性就业,反正她们做家庭主妇,也是闲置,来这里兼个职也好”。
极道的高层倒仍然是威风的,下层则显出森茉莉平生最讨厌的穷酸气:在山口,缺钱的黑帮成员去婚礼现场偷钱;在福冈,黑帮成员为了逃电费,调整了电表;在神户,川口组成员去自家头目开的商场偷西瓜大米被抓。
稻川圣城还知道,北海道有一个组织,二十年前有数百人,如今只剩下四个人,生活难以为继,不得不解散。
曾经的极道是多么的风光,在那艰苦的年代,极道是极有希望的出路,即使后面经济好转,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黑道人士过得也还不错,哪知如今普通会员竟然沦落到如此困窘,最苦的就是那些当年一时冲动加入,结果进入后发现并不像之前想的那样酷炫,却难以退出的人,一身纹身,找工作都难,甚至会遭受职场霸凌。
这就好像法子曾经讲述
', ' ')('过的那个故事:欧洲人当年刚刚来到澳洲大陆,看到一片茂盛的植物,以为环境本来便是如此,于是投入巨资开发农牧场,哪知一二十年之后,发现当地气候其实非常干旱,她们来到的那个时间,刚好是难得的湿润时期,原来一切都是偶然。
仿佛是极道兴衰的翻版,又仿佛是日本经济的泡沫破灭。
当然了,除了经济衰退、少子化影响,警方对极道的绞索明显勒紧了,黑帮成员不能开设银行账户,不能租房,不能进入公共浴场,许多餐厅禁止黑道进入,连宅急送都不送到事务所,雅库扎的生存空间越来越被压缩,而且如今依靠的不仅是警力,而是全社会的总合力,以至于川口组要仿效中国的人民公社,开办免费食堂。
而且还不仅仅是极道成员本身受限,因为没有银行账户,孩子只能用现金缴纳学费,于是便给人知道是黑帮后裔,在学校遭受欺凌,川口组六代目筱田建市在接受产经新闻采访的时候,就曾经申诉道:“我们是雅库扎,但我们也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因为我们的行为不见容于社会,所以我们很明白我们自身没有人权,但没有必要牵连家人,不是吗?”
一想到这些,连稻川圣城都感到有些冤屈,雅库扎的许多行为确实突破了道德底线,但是那些政客不是也一样吗?亚洲金融风暴之后,新加坡开启了嫖娼合法化,然而合法化之后价格更贵了,问:为什么合法后还这样贵?答曰:政府收的皮肉税比黑社会收的保护费要高。坡县政府比雅库扎还要黑,而且这些人清算对手杀人不见血,最厉害的永远不是雅库扎。
在日本也是一样,当年叫嚷战争最激烈的一帮人,战败后马上积极踊跃投入RAA,比如原来的赤诚会干部菱谷敏夫,国粹同盟干部冈田太三郎,将妓女的卖身钱大部分都装入自己的口袋,其中一些人后来摇身一变,成为大企业家,大慈善家,他们的一部分钱,就是这些性奴妓女的血泪钱。
这一天晚上,稻川圣城吃过晚饭,便坐下来看电视,这个时候一般都是综艺节目,一说起综艺,稻川圣城的爱国情怀便涌现起来,如今是“韩国综艺抄日本,大陆综艺抄韩国”,而且抄袭得毫无诚意,都不肯费心修改一下形式的,川口忍的神户艺能损失严重。
不过今天却不太一样,此时电视里播放的是美空云雀生诞七十周年,后面大屏幕上是她生前演出的录像,前面另一个歌手翻唱她的歌,大背景上的美空云雀,是“不死鸟”那一回的录影,美空云雀一身红衣向观众们飞吻,很热情,也很坚韧,稻川圣城看着美空云雀,死去这么多年之后,大家记起的都是她的美好,这便是《源氏物语》里面说的,“生前诚可恨,死后皆可爱”吧。
稻川圣城一直看到九点多,这才回到卧室里面休息,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忽然心脏一阵绞痛,稻川圣城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膛,这个时候恍惚之中,他看到西林静照消瘦的面容在自己的面前越升越高,稻川圣城痉挛了一会儿,终于躺在那里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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