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时的余阳夏什么都不懂,只知凤哥儿答应他,如果不和任何人说自己在御花园灌木丛里见过他,那过几天他就会给自己当伴读。余阳夏满心期待着有一天父亲会领过来那个粉雕玉琢的哥哥,笑着说这就是你的伴读了,但他却没有想到,二人再次相遇竟然会是那般令人唏嘘。
即使余阳夏什么也没有说,宫里的禁军也不是白吃饭的,阴容那时毕竟还小,没办法做到如今这般算无遗策,到底还是被抓了起来送去净身。权倾朝野的左相一朝倾颓,曾经锦衣玉食的少爷成了阉人,做着最苦最累的活计,被周围所有人落井下石地嘲弄、迫害,几乎是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那是余阳夏十岁诞辰,镇北将军府总要大办一番,设了流水一般的宴席宴请各方亲朋好友,前来送礼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余阳夏虽然年纪还小,但老镇北将军对他教养甚严,因此虽然他心里有点不太喜欢这样接连不断地应酬,但面上表现很好,对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地道谢,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倒是颇为惹那群大人怜爱。
不多时,有太监传宫里来送贺礼,老镇北将军不敢怠慢,连忙请人进来了。那大太监持着细细的嗓子说了好些吉祥话,又当众念了长长的礼单,替皇帝把面子做足了,才示意下面的小太监把礼物搬进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余阳夏就是在这时候再次见到阴容的。
阴容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瘦了许多,原本白玉般莹润的脸颊现在是死气沉沉的惨白,两颊可怜地凹陷下去。身上低级小太监的袍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与枯瘦的身子不同,袖口露出来的十根手指却是肿胀得粗大——余阳夏生辰在隆冬,阴容这是冷得生了冻疮。
其他的小太监都是两人抬着一件礼品,唯独阴容一人吃力地抬着一盆血红珊瑚盆景。那珊瑚枝干足有半人高,青花瓷的盆里还密密地堆着翡翠做的石子,不难想这东西该有多么沉重,却故意只让阴容一个人抗,他瘦削的胳膊都在止不住地打颤,连带着那珊瑚也抖得厉害。
厅里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阴容颤颤地一步一瑟缩地往前走。
不知道是谁起头,突然沉寂的空气里传出一声嗤笑。随后好像开启了什么机关一样,笑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大,甚至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拍手叫好。
都是故意的。余阳夏猛然明白过来。来赴这场生日宴的同龄人,大多都是曾经和阴容一样被选做太子伴读的人。本来阴容作为洒扫太监根本没资格跟着宫里送礼的队伍来镇北将军府,是有人故意为了折辱他,让那些伴读看看曾经和他们一样的世家公子,如今成了阉人,成了伺候他们的最低贱的下人。
在一片刺耳的笑声中,阴容的面色连一分也没有改变。为了不摔着那珊瑚,他肿胀的双手死死扣着盆景的边缘,本就因冻伤而脆弱的指甲翻了过来,露出血肉模糊的指尖。他仍在一步一步地走着,即使浑身颤抖,额角的青筋爆炸般狂跳,血丝顺着白瓷精美的花纹滴在地上,滴出一条血路。
老镇北将军此时反应过来,眉毛皱得死紧。
不管阴容养父犯了多大罪,这样欺负一个孩子,一向行事磊落的镇北将军是看不惯的。于是立刻向身后的侍从使个眼色,马上有一队身强体壮的侍卫过来,训练有素地把所有小太监手里的礼品全部接过来,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将东西移到后院去了。
那些方才还在嬉笑的宾客意识到主人家的不快,很有眼力见地马上翻过这篇,又开始诵一些锦绣文章,热热闹闹地吃喝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只有余阳夏的目光默默地追随着太监的队伍,看着末尾那人踉跄地追着前面,背影消瘦得好像凛冽的北风能把他吹散了似的。
即使受辱如此,那人都始终没有看过自己一眼。
是不记得自己了吗?
十岁的余阳夏觉得有些难过,但随着他慢慢长大,却觉得这样也好。
别人或许看不出,但余阳夏见过御花园里阴容被他发现时的眼神,和他流着血搬那盆珊瑚时如出一辙——阴容动了杀心。
自从那次生辰宴之后,余阳夏央着父亲,想把阴容调到自己府上,好让他不要受这么多委屈。但那次父亲没有同意,而是抚摸着他的脑袋,神色难得地有些无奈和复杂:“那孩子……身份太过敏感,当年那案子是皇帝亲自下的判决,任何人同他扯上关系,就相当于直接驳皇上的面子。”
“虽然可怜,但他现在只能靠自己。其他人的帮助只会为他招致猜忌。”
“你若想帮他……就悄悄地帮吧。”
因着这句话,余阳夏在背地里偷偷帮了阴容很多年。
镇北将军府自来有培养暗卫的习惯,余阳夏出生的时候老镇北将军就在着手给他挑选好苗子培养了。于是余阳夏常常差使暗卫去阴容身边,也不做什么太明显的事,偶尔趁他不在的时候帮忙把要扫的地扫一半,或者帮他把洗地用的水打好——不过更重要的是向余阳夏汇报阴容的动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余阳夏就这么间接地陪着阴容一路从洒扫太监做起,见证了他忍辱负重,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在阴容为了夺权甘愿委身于喜欢虐待下人的大太监,被鞭笞得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夜里高烧昏迷时,余阳夏派暗卫把伤药放在他床头;在阴容因为办事利落得了当时东厂督主的青眼,而被上峰记恨罚跪的时候,余阳夏拜托自己在刑部任职的友人,假装有事务找上峰攀谈,解救了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的阴容……虽然几乎没有与阴容说过话,余阳夏却觉得自己愈发在乎阴容,阴容也越长越好看,气质越来越锋芒毕露,越来越吸引他的目光。
他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对方的消息,想要让对方知道有一个人从初见开始就忘不了他,一直注视着他直到现在。
直到阴容进入东厂。
那时他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就是曾经在生辰宴上嘲笑过他的一个少爷,他当时在礼部任职,涉嫌贪污受贿。没人知道那个少爷被关进东厂监狱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阴容就拿到了他供认不讳的供词,再过一天,那少爷就悄无声息地在东厂里没了——说是自知罪无可恕,咬舌自尽了。
余阳夏突然意识到,阴容已经拿到了权柄,他要开始灭口了——想要继续往上爬,顶着罪人之子的名头是绝不可能的。当年的凤哥儿早已改名换姓,为自己起名“阴容”,现在他要杀光所有知晓自己过去的人,至少,杀到剩下所有人都不敢开口为止,然后以全新的身份坐上更高的位置。
该收手了。余阳夏这样告诉自己。他希望阴容已经不记得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能让对方看出来,自己还记得他。
他不怕阴容要杀自己,身为镇北将军之子,这点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只是现在他们还在朝堂上相安无事,偶尔阴容作为锦衣卫佩刀护卫在殿上的时候,余阳夏还能悄悄地看他两眼。
一旦阴容发现自己知道他的身份,余阳夏就连假作不相识的注视,都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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