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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锦仰头望向东方,午后天色便放晴,此刻深蓝的夜空无一丝多余的云彩,只挂着一轮银白的残月,弯似长弓。今日是葭月二十六日,再过月余就是除夕夜,年末将近,需他忧心的事多如牛毛,仅仅核对一家酒楼的账目就足够他忙到半夜。
院中积雪未消,昏黄的烛光自书房的镂花窗子折出,落在杜鹃丛的雪层之上,烙出数个边缘模糊的梅花印。
无端的,他想起沈握玉房中镌刻着海棠花的窗子。
沈怀锦自觉头昏脑涨,揉了揉酸胀的双目,推开房门竟看到沈握玉的贴身小厮立在一侧,还朝他眨了眨眼,犹疑片刻后他顺着云雀的视线望过去——
他心心念念的人竟也站在屋中。
今夜沈握玉着了一身绣有翠竹的白色衣衫,用青绿的长带系住腰肢,更显细腰不盈一握,真如一株竹子挺拔地立在檀木长几前。他目光上移,那长至臀尖的乌发被一支玉簪松松垮垮地挽住,仿佛诱着他去扯开。
沈怀锦是又惊又喜。平日里两人关系疏远得很,除了一层无法否认的血缘关系,半点不像亲生的兄弟,只能算得上点头之交,沈握玉何曾主动寻过他?
他轻咳两声,沈握玉才似被惊醒一般转过身来,慌张地放下手中的书册,水润的杏眼胡乱瞟向别处,就是不敢落在他身上。
活生生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落在沈怀锦眼中只有十分的可爱,就像一只偷吃鱼干后被主人发现的小狸猫,滴溜溜地转着狡黠的眼睛,想着该如何逃过惩罚。
沈怀锦的心颤了颤,几乎要快步向前一把抱住沈握玉,扣在自己怀里亲吻,末了又收回迈出的一只脚,身姿挺拔的立在原地,面上还做出一副冷淡神情。
“三更天了,不知二弟有何要事?”
沈握玉拿出准备好的说辞,“三月后便是解试,可我却发现自己对《论语》中某些话仍一知半解,所以特地来找兄长讨教学问。”
“不知道我是不是扰了兄长的清静?”如羽的长睫上下扑扇,剪水双瞳里水光盈盈,沈握玉面上端得是镇静的模样,掩在背后的手却颤颤的。他很怕,怕自己贸然试探一场,最终发现那淫贼并不是他的兄长,当然,他更怕那人真是沈怀锦……
“无事。”沈怀锦顿了顿,又说:“我今日刚好清闲得很,有什么问题都尽管问吧。”
两人并坐在檀木长几前,隔了不到一尺远,面前摊放一本翻得破旧的《论语》。
“孔夫子说,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这句话我理解,讲的是君子应当自强。君子担心自己没有才能,不担心别人不知道自己……”沈握玉的声音如泉水击石,透着股少年人独有的青涩与韧劲。
解试第一场便是考儒家经书——《论语》与《孟子》,沈怀锦早已倒背如流,熟烂于心,此时心不在焉地听着,满心满眼都只有身边人。
沈握玉大约刚沐浴过,乌黑的发梢还是湿漉漉的,悠悠的递过一缕皂角的清香。整个人似一颗刚出水的梨子,汁水丰沛,让人想在那裸露的白皙颈子上咬一口。
“可他又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句话柳先生解释的是——君子的遗恨是到死而名声不被人称颂。他说世间读书人无人能不在乎声名,圣人自然也不可免俗,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闻。’ ”
“可我觉得不对,一说不在乎名声远扬,又说渴望万古流芳,这两句岂不是自相矛盾?”
沈握玉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头去看沈怀锦,发觉这人板着一张俊脸却似在神游物外,心中不觉气恼,“兄长,你可有在听我讲话?”
近在眼前的长睫似羽毛搔在沈怀锦心头,他抬手掩住唇角勾起的笑意,开口又是惯有的清冷语调:“柳先生虽博学多识,但他苦读二十年,省试次次落榜,心中早已起了偏执,自然无法理解‘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这句话。”
“错就错在‘称’这一字。柳先生讲这是‘称颂’的意思,但若按孔夫子一贯的态度,这个字应是‘相称’,君子忧心的是到死还没有做到与“君子”这个称呼相称。你,可明白?”
两人凑得太近,鼻翼翕动时散出的温热气息都混在一起。自沈握玉的角度看过去,连那对薄唇张合时露出的猩红舌尖也瞧得一清二楚,男人衣裳间携的凛冽香气更是萦绕他鼻间。
见沈怀锦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沈握玉羞赧地低下头,闷闷回了句:“明白了,玉儿谢过兄长。”
削葱的手指欲合上桌上泛黄的纸张,刚碰到书本却和另一根清癯的手指撞在一起,像是触电一般,惊得沈握玉的身子往后缩。
沈怀锦仍盯着他。
他若再看不懂男人眼中暗潮涌动的情愫,便真是个傻子。
心脏像被人揉成一团的丝线,种种酸楚含在其中,密密麻麻的,揪不开也扯不清。沈握玉再难骗过自己,颤着声音问道:“兄长这般懂君子之道,又为何、为何……”做出违背伦理的龌龊之事?
他停顿许久也没补上剩余的话,沈怀锦
', ' ')('却在瞬息之间理清来龙去脉,深吸了口气。
“昨夜,你看到了?”
沈握玉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越是心烦意乱,越是习惯自虐,小脸苍白得近乎失了血色,细长的手指紧握成拳,扣在掌心的指甲掐出了一串月牙状的深印。
像天上的残月,凄清又惆怅。
沈怀锦心疼得难受,强硬地掰开他紧握的手掌,望进那双含水的眸子里,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并非君子。”
立在一旁的云雀腰酸腿软,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心里盘算着等小公子歇息后再去寻他的画眉姐姐。
沈握玉甩开男人的手,腾地一下站起来,“时辰不早了,兄长好生休息罢。近来天寒地冻,切记夜里别再——”话未说完,他就要头也不回地逃走。
扬起的衣袖忽地被人拽住,那人从容不迫地仰头,眼眸深邃似无际夜空,他问:“沈握玉,父亲知道你的事吗?”
自然是不知道的。不然以沈握玉这般不男不女的身子,怎么能相安无事十多年?
若不是他母亲多年无所出,或许他早被当做怪物扔掉了吧。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他与沈怀锦到底是同根不同命。
沈握玉猛地抽出前方高案上架着的长剑,转身之间锋利的剑刃抵在沈怀锦雪白的衣衫上,正对心口的位置。他红着眼,冷下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阴狠腔调威胁男人:“哪一天父亲知道了,我便第一个杀了你。”
纱帐后的云雀看得真切,见两人动了刀剑,怕是在议论机密之事,赶忙跑出屋子躲得远远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高门大户的秘辛岂是他一个仆人听得了的?
沈怀锦垂眸,“你真这般狠心吗?”
“兄长欺我、辱我、胁我,到头来还要怪我狠心吗?”沈握玉被他气得发笑。
沈怀锦抬眼苦笑,两指拈住薄如纸张的剑身,身子竟直直地撞了上去。削铁如泥的剑刃刺啦一声刺开锦缎,闷闷的破开皮肉,涌出的鲜血很快洇湿了白衣,晕染出一片圆圆的红痕。
好似在完成一幅朱砂画。
握剑的人手一抖,长剑摔在地上,挂在眼角的泪也同时落下。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缠在一起。男人捂着流血不止的心口,微颤的双唇毫无血色,“我有愧于你,一剑不足以偿还我的孽债。玉儿,你可否给我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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