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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本上的字迹平整端正,是在默写古文:“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写及此,笔尖忽的一顿,再下笔时就变成了另一种字样——笔画尖细,笔势纤弱,似是在模仿什么字迹,可惜写出来只大体有个形,运转提顿都很粗糙生硬,且边想边写,写得极慢。
中午跟亓锐一起吃过饭,符槐盈便回来了。一是他想在家里等着殷漫,不想她回来时家里空着;二是亓锐也有事,他下午要去见父母。
符槐盈的头渐渐低下去,偏头趴在了桌子上,出神地盯着自己写的那行字看。
忽然,他瞥到窗外闪动着的点点白光,于是慢慢放下笔,走到窗前。外面那颗光秃秃的银杏枝干上已经沾了一层蓬松白绒,竟然是突然下起了雪。今年的第一场雪。
突如其来的大雪洋洋洒洒,柳絮杨花一般在空中飘飏。符槐盈站在窗前看的那么小一会儿,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白,天地之间亮晶晶的。
“今天预报的下雪。”早晨亓锐缠着他不让走,非要一起看雪,结果两人裹着被子在床上看了一上午的书,这雪也没下下来。
符槐盈在玻璃窗上哈气,在朦朦胧胧的白雾中,用手指一笔一画,写下了两个字。
窗外大雪纷飞,雪团落在公园的大雪松枝头上,压得枝头渐弯,刷一声,枝头颤动,雪花迸溅到空中,又纷纷扬落了下去。
“写的是我的名字吗?”
亓锐突然出现在窗边,像忽降的雪!
符槐盈楞了一秒,即刻急匆匆打开窗户,亓锐却握住了那只手,问:“家里有人吗?”问的是有没有亲戚来拜年。
“没有。”
倏地一下,亓锐消失在了窗外。符槐盈推开窗户,伸头向下看,亓锐已经顺着银杏跳到了雪地里,枝头摇晃,蓬松松的碎雪都掉在他身上。
他抓起一把雪,扬手“砰”一下砸到符槐盈窗子把手上,仰面冲他大喊:
“下来玩!”
说罢他张开双臂,“直接跳下来,我接着你。”符槐盈踩着窗台跳到银杏枝干上,还剩一两米的时候跳了下去。
亓锐接住他,滚在雪地里,沾了一身的雪。亓锐把他脸上和头发上的雪扫掉,静阒中看了他一会儿。
“我刚刚吃了口雪,你想不想尝尝什么味道?”
干净冰洁的初雪,融化在两人温热的唇齿之间。
“不是要去烈江心吗?”符槐盈注视着亓锐问,亓锐在他唇上舔了一下,哑声说:“嗯,等会。”又吻下去。他本来是打算直接坐公交车去的,半路又改变了想法,去了趟超市,拐到了这里。
他将符槐盈拉起来,跟挖什么宝藏似的,把自己刚刚放在草丛里,现在已经完全被白雪掩埋的东西提了出来。
是一只白生生的鸡和生姜、笋尖、小葱还有一些大料。
过去的这些时日,亓锐像只环伺嗅闻的狼,竖耳警惕,目光幽深,仔细端详观察着自己面前的猎物,渐渐洞悉了他的一些习性和秉性。
比如,符槐盈喜欢浅青色和蔚蓝色,对海里的东西饶有兴致;比如,他对毛茸茸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喜欢,但除了狗;比如他的胃不太好,有时会疼,亓锐晚上睡觉会从身后拢着他,将掌心覆盖在他心脏下方;再比如,他床上喜欢疼一点的,受不了的时候喜欢咬人……
亓锐跟着符槐盈进了门。
符槐盈吃饭是不挑,但这个不挑体现在他所有东西都吃,但都只吃一点上。亓锐怀疑如果不是跟自己一起,他很多顿饭都会直接省了。何况是现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雪天。
大年初一的晚上,一个人在家,孤灯冷影下随便吃点剩菜残羹……亓锐光想想符槐盈那模样心就发酸,恨不得亲死他。
也因此,两个月来亓锐的厨艺突飞猛进。他将切好的鸡块放入砂锅白水里,铺上一层姜丝,又撒上一层葱段,调好味道盖上了小圆锅盖。
“水滚了再等十五分钟,就可以关火了,明白?”
符槐盈点点头,亓锐抱了抱他说:“自己在家好好吃饭,晚上回来了我过来找你。”符槐盈抱着他没撒手,亓锐忽然觉得他是不是也开始依恋自己了呢。
大厅富丽堂皇,装潢豪丽,灯光煜耀,亓锐刚一进来就被引着上到了大厦顶楼,进了一个包厢里。
里面正在谈话的两人听到动静,纷纷站起,迎了过来。
“爸,妈。”
女人穿着一身白裙,领口处嵌着两颗晶莹圆润的珍珠,流苏如垂柳般衔接在裙尾,典雅又大方;肩上披了一件黑色小西服,袖口处折着优雅的褶痕。她上下打量一番亓锐,亲切中透露着些局促:
“长高了。上次见你,还到我这儿呢。”在自己头顶比划的手忽地停顿,略带抱歉地看着亓锐说:“爸妈太忙了。”
亓锐点点头,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
而吴慈月身后的男人沉默而高大,跟亓锐长得很像,眉骨硬朗,鼻梁挺直,脸部轮廓清晰而锋利,嘴角的纹路显出岁
', ' ')('月的痕迹,却更凸显成熟厚重的气质。
他上前一步,亓锐跟他抱了一下。
精美菜肴一道道摆上来,刚上一半,吴慈月和亓喻的手机便纷纷响了起来,二人向亓锐丢了个抱歉的眼神,站起来出去了。
亓锐眼睫低敛,望着面前精致餐碟里的佳肴美馔,丝毫提不起胃口。他算了算时间,估计着符槐盈的鸡汤该炖好了,正想给他打个电话的时候,门外两人接完电话,又都回来了。
吴慈月坐在了他身旁,将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小方盒子递给他。亓锐不用打开就知道是什么。去年的新年礼物现在就带在他手上。
“可以换新的了。”吴慈月对他笑了笑,亓锐说了句“谢谢”便把东西收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儿子其实是个念旧的人,这些昂贵却没有任何意义的新东西,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吸引力。
这时,服务员上了一道茄汁鱼,青豆玉米宝石一样镶嵌在鱼身表皮。亓锐瞥了一眼便略过去了,但随即想到什么,深黑眼底升起点点笑意,问服务员道:“这是什么鱼?”
“鲶鱼,客人。”
鲶鱼,亓锐拿着筷子想了想,是淡水鱼,可以吃。吴慈月目光也投向那道菜,笑着问他:“喜欢吃鲶鱼呀?”说着已经夹了一块放到他碗中。
亓锐看了看她,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还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两人光接听电话就出去了四五趟。离席时亓喻递给亓锐一张银行卡,亓锐也没有回绝,直接放进兜里了。往年的那些他扔进抽屉里,再没有拿出来过,像尘土一样,越积越多。
好像大家都默契地沉默着,假装那些金钱和物件可以弥补彼此之间的空隙。
两人去前台结账了,亓锐一个人站在高楼的玻璃幕墙前向外眺望,雪已经停了。
胳膊上似乎有点……他拍了几下,动作却逐渐变缓。下一秒,瞳孔忽地张大,扒开袖子一看,起疹子了。忙拦住一个服务员问:“你们这鲶鱼不是淡水鱼吗?”
“我们这个品种是海鲶鱼,刚从斜海运过来的,非常新鲜,您放心质量……”
完蛋——
后脖子也开始痒了,眼前飘显出那种黑白电视机无信号时的雪花图案,大厅过的一阵风让亓锐开始犯恶心,心慌得要站立不住。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个亲人,却喉咙肿痛,发不出声。
其实就算过敏,吃一点也不会有什么的,但关键在于他今天吃得太多了。吴慈月以为他喜欢,像一腔关切无处安放似的,从头给他夹到尾,他几乎一个人吃了那条鱼。
耳边传来孱弱的呼喊,但散在风里,渐渐听不到了。
等他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的病房里了。
“医生!他醒了。”吴慈月声音带着微弱的哭腔,吴喻揽着她给医生让位。
“怎么就突然晕倒了呢?”吴慈月焦急地问。
医生瞥了她一眼,看向病床上挂着吊水的人:“不能吃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又转向吴慈月:“家长好歹也注意一下吧!”
“来的时候还强撑着跟我说了一句‘食物过敏’,自己知道还吃?”医生不停数落,亓锐眼神飘向窗外昏暗的天空。符槐盈在干什么呢?
吴慈月愣了,问医生道:“对哪个食物过敏?”她知道亓锐有这个症状,但从来都没有细致地了解过,吃饭的时候更是根本没想起来。
医生调了一下输液管,皱眉责怪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自己问他吧。”愤愤离去。
吴慈月慢慢靠近病床,表情有些心疼,说:“吃哪个过的敏?怎么会这么严重。”他那一盘子鱼都是妈妈给夹的。亓锐望着被单说:“那个甜汤里的芒果吧。”
亓喻出去接了个电话,快步走来跟吴慈月说了。几句,亓锐隐约听到“要提前走了”“电梯坏了”。
那个甜汤亓锐其实一口没吃,他不喜欢吃甜的。吴慈月却抱歉地看着他,叮嘱道:“过敏的话,芒果就不要吃了,吃点别的水果。公司有点事,爸爸妈妈要先走了。好了给我们打电话。”便急匆匆离去。
亓锐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又望向漆黑的窗外了。年年如此。
东西都吐得差不多了,他忽然有些饿,想尝尝自己炖的那锅鸡汤是什么味道,不知道笋脆不脆,鸡肉嫩不嫩,符槐盈喜不喜欢。
医院空调开得不高,被衾又薄,他一个冬天,就是零度的早晨穿个短袖去跑步,也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孤寂的冷感爬上背脊,侵如骨髓。
怎么符槐盈就能准确地记住他的小毛病呢,即使自己压根没正式跟他说起过。他随口那么一说,符槐盈附耳随意那么一听,像听路上的笛鸣,听风动落叶,听闲言碎语,听太阳日日夜夜无声的起落。
可他就是记住了。
亓锐开始想符槐盈,这个念头能驱散寒冷。
从符槐盈知道他对海鱼过敏以后,家里就开始吃淡水鱼。他跟符槐盈说过,没关系,自己不吃。但符槐盈用
', ' ')('他那双漂亮的眼珠子在鱼身上转转,再在你身上转转,说:“我想和你一起吃。”心都要化了。
外公在时,因为他过敏,谨慎起见家里基本不吃鱼肉,所以从小到大其实他根本没吃过几筷子鱼肉,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而符槐盈,他是第一个迁就亓锐,说要和他一起吃淡水鱼的人。他像猫儿一样,陪着亓锐坐那细细剔淡水鱼繁复的小刺。
人们总说爱情说不清道不明,可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符槐盈迷恋至此。
他以前看到鱼根本不会碰,像今天那道菜,他原本不会看一眼,可因为符槐盈包容了他,所以他想尝尝什么味道,想试试自己做,想看看符槐盈吃鱼的模样——他总能把鱼吃得干净漂亮。
吴钰死后,他对世界的好奇心如沙般从指缝之间流逝消散,像是内心的门被从里面焊住封死。
符槐盈来了,敲了敲他的心,他一开始并没有开,只是冷眼隔窗望着。可符槐盈过两天就来一趟,敲一敲。也许他只是想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也许他根本没想着进来,只是一时来了兴致,可亓锐在不知不觉间慢慢靠近了那扇门。
然后,不知在哪个瞬间,他的心砰一下打开了。
他给符槐盈打了个电话,只是想问问他吃过饭没有,可“医院”两个字眼脱口后,电话那边就传来了钥匙哗啦啦碰撞的声响,接着是“砰”的关门声。
符槐盈一身薄雪,帽顶如雪山尖尖似的。他满头大汗,鼻尖细汗渗出,喘着气走到亓锐床前。
亓锐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跑过来了,毕竟这医院离望丘还挺远的,他惊异之间,视线落到他手上拎着的两个塑料袋上。
——一个装着饭盒一样的东西,一个装着两个小西瓜。
大冬天的,他上哪儿买到的西瓜……等——亓锐视线转到符槐盈冒汗的脸上,相较于别的水果,他的确是喜欢吃西瓜,可符槐盈是怎么知道的?过敏的事勉强算提了一嘴,可这个他完全没说过,甚至应该也没有表现过。
亓锐把符槐盈拉近了点,发现他还在喘,口中不间断地呼出白气。
“怎么出这么多汗?”他抬手揩去符槐盈额头上的汗珠,在他脸颊上捏了捏。突然,他想起了刚刚亓喻耳语的那句“电梯坏了”,手上动作停顿一刹,这里是多少楼来着?
……19!
“你爬的楼梯?!”
符槐盈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不似在意。他手伸向兜里,拿出一个干净水果刀出来,刀刃碰到瓜皮时停了下来,转头问亓锐:“要先喝汤吗?”
亓锐呆呆地说了声“好。”符槐盈便打开饭盒盖子,热气腾腾的鸡汤散发着嫩笋的鲜香,他拿出小勺子递给亓锐,坐在了床边。
亓锐的眼睛叫热气熏得有些模糊,符槐盈看他迟迟不动,小心握住了他双手,贴到自己脸边,问:
“疼吗?过敏。”
亓锐眼前瞬间蒙了一层水雾,硬是扯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才将从心里涌到眼底的热流给压下去。
“疼死了。”他手指在符槐盈脸颊上摩挲,符槐盈牵着他的手在嘴边亲了亲。
望着符槐盈清泉似的眼睛盛着怜爱,他的心满足得发胀发痛,现在死去也是可以的了。
可能是符槐盈弯着腰切西瓜,红色汁水顺着他的手流到手腕的那一刻;可能是符槐盈对着他的手哈气,轻轻按揉的那一刻;也可能是符槐盈脱掉鞋子,习惯性将自己塞到他怀里的那一刻。
就在不能精准到哪一刻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是他需要符槐盈,非常需要。
单薄棉被在上,微弱温暖在下,大雪的夜晚,亓锐面对面静静注视着怀里熟睡的符槐盈,月亮皎洁的光辉里,观察他纤细的睫毛上沾着的月光,探索他细微的呼吸,感受他热乎乎的气息。
对,即使符槐盈根本没跳进来,即使他就站在岸上远远地朝你看一眼,也能用这碰不到的眼神掌控着你,满足你。
亓锐将符槐盈的手指攥进掌心里。可他自愿被爱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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