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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伊迅速把手收回了被子里。
雪莱晃了晃头,看到他醒了过来,眼睛亮了亮,旋即恢复常态,坐直身子,轻声问:“还有没有哪里疼?”
其实哪里都在疼,全身都疼,骨头钝疼,伤处还在暗疼,甚至连喉咙都涩得干疼,但洛伊微微摇了摇头,把脸一并缩进被子里,只露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会儿还是几小时或是几天,但哥哥的样子有点疲惫,可能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
雪莱的脸似乎与十年前也无甚区别,让他有点奇怪的错觉,可能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好像自己还是那个几岁的孩子,黏人又麻烦,仗着旁人纵容总会各种无理取闹,让哥哥陪着,哪里都不要去。
如果他能一直长不大也很好吧,不知道雪莱会不会也这样想。
“喝点水吧。”雪莱说,床头一直放着一壶温开水和茶具,倒了一杯。洛伊动了动手臂想自己撑起来,但到半途就脱力滑了下去,最后还是撑着哥哥的手臂坐起身。
一杯水喝了下去,干涸的喉咙终于像舒坦了一些,他努力说出话来,声音却是嘶哑的。
“哥哥,对不起。”
雪莱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淡淡道:“先休息。”
洛伊点点头,放下茶杯。他知道自己这次任性得离谱,也不该再抱侥幸心理觉得能像以前一样蒙混过关。他现在反而平静得异常,满脑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感觉就那样消失了,空旷又荒芜,从来都一无所有,也就无可失去。
雪莱帮他抽掉背后的靠枕,他重新躺下去,看着天花板。眼前出现无数幻觉般的黑点,变成五彩斑斓的漩涡。后脑还在一阵阵晕痛,盖过了身体上其他还没愈合的伤口,提醒他不久前发生的不是噩梦,是现实。
他想再睡过去,说不定还能再梦见一些早就遗忘的事,久远的过去有着令人怀念的温热的蜂蜜气味,那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为光辉灿烂的东西了。
“哥哥,你去休息吧。”洛伊说,“我没事了。”
雪莱没有说话,坐在一旁,好像整个人都不存在似的静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床上的人也很安静,闭着眼睛,但不再多说一句话了。
许久之后,雪莱才动了动腿,说:“你以前生病的时候,一个人睡不着的。”
“现在不会了。”洛伊轻声道,想起那时候的所作所为,其实不是因为有多害怕,只是小孩子矫情的撒娇而已。他怎么会害怕呢?明明曾经伤得更重的时候都能独自待在角落里等待身体的疼痛消退下去,与那时相比,自己反而是变得软弱了。
他不应该这样的,他没有那么多恃宠而骄的资本,如果能早点认识到就好了。
“小时候不懂事,添了很多麻烦。”他想了想还是说道。虽然现在添的麻烦也不少,甚至是更大的麻烦。
沉默在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成为了常态。洛伊不懂雪莱在想什么,他从来就没有明白过,在孩提时期认为只要没有挨骂挨打就说明这个人起码不会讨厌自己,但后来发现远不止如此。
如果不是心怀芥蒂,他也大可不必在意这么多。可他毕生全部的偏执好像都倾注在了这个人身上,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要无限放大,来揣测背后真实的意味,因为哥哥是不会自己说出来的,无论喜欢还是讨厌,对他不满还是失望。
他早就觉得累了,像个疯子一样成天活在猜疑与妄想之中,永远都不知餍足。想要彻底占有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尤其对他而言,他有什么让人死心塌地的本钱呢?他理应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满意了,可还是做不到。
做不到就做不到吧,只要放弃了就行了。他甚至都不想去思考为什么雪莱还是会出门找他,为什么他又会回到这里,这些都无所谓,尽管他觉得应该说一声谢谢。
如果说出来的话,有些东西就该永远结束了吧。
他忽然又觉得喉咙干涩起来,气流经过就像擦着砂纸,艰涩难耐,于是说出口的话也变成了另外一句:“水……”
雪莱一愣,看着他慢慢坐起身,准备自己去够水杯时才回过神,给他倒上。
洛伊用上两只手才勉强拿稳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喝了好一阵。
“还要吗?”雪莱问。
洛伊下意识摇了摇头,却看到哥哥笑了笑,伸出手帮他把翘起来的头发卷按下去。但那撮顽固的头发经过多日卧床,早有了自己的意识,在雪莱的手指离开后又顽固地仰起头,被按下去好几次都不肯屈服。
“看来要梳一下才行……”雪莱说着,低头一看,却发现洛伊埋着脑袋,肩膀抽动个不停,两手紧紧攥着被面,已经洇湿了一块。
“怎么了?”他想抬起洛伊的脸,但洛伊轻轻挡开了,摇了摇头,说不出一句话,却哭得越来越厉害,消瘦的身体一阵阵抽搭,好像要把身上最后一点气力都用尽了。
洛伊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哭了起来。他的情感好像都在那栋残破的旧楼里焚烧殆尽,醒来后只剩持续的浑浑
', ' ')('噩噩与麻木不仁,既不难过也不悲切,甚至可以用平静来形容,更显得此刻的举动毫无缘由。
巨大的空洞,横亘在废墟之中,泪水从不知来处的地方不断涌出。他是在为什么流泪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想遏制,想停止,但眼泪只是越流越多。即使被“蓝胡子”的人压制欺凌时,他吓得浑身发抖,但也一滴眼泪没流过,如今全身紧绷的弦都骤然断裂,这些液体就像终于冲溃了顽强的堤坝,恣肆满溢出来。
分明不知来由,却愈演愈烈,他试图为自己突然的失控解释一下,但喉咙里就像哽进了石块,除了喑哑的呜咽什么也发不出,滚烫的水珠灼痛了眼眶,连带面部的神经,让他十分清楚地明白他已经醒了过来,他还好好活着,他又回到家里了。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那些粗粝肮脏的手掌触碰身体的知觉,回想起来仍然恶心欲呕,他终究是深深憎恶他们的,憎恶无法抹除的过去,也连带着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一只修长的、苍白的手腕出现在视野里,随后脸颊也被轻轻拂过,擦断了泪水连成的线,但眼眶就像是泉眼一般,非但没有止住,更多的水滴落在手上,由热到凉。
洛伊想要捂住眼睛,用自己的袖子把脸擦干净,但又舍不得那只手掌的触感。不细腻,不柔软,甚至还有常年累月握剑握枪留下的茧,隐约可以闻到从袖口散逸的暗香气,一股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指腹划过脸颊痒酥酥的,洛伊下意识偏过头想去蹭一蹭,手指突然就离开了。他有些失落,低着头用力吸了吸鼻子,随后被往前一带,被两只有力的手臂揽在怀里。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还没醒过来,睁着大眼睛,一动不敢动。浸泡在了那股好闻的气味之中,他简直要有一点晕眩了,感到后脑勺被轻柔地抚弄着,全身都放松下来。
“不怕,没事了……”雪莱低声说,胸口微微震动着。
洛伊许久才从惊讶中回过神,一边克制着身体的抽搐,悄悄抓住了哥哥的衣角,好像害怕这个人下一刻也会成为泡影消失。这副稳重温暖的身躯能带给他的安全感无可替代,所有的知觉都渐渐回笼,已经蒙尘的情绪又变得鲜活起来,将胸口塞得满满当当,横冲直撞,想要找到一个宣泄口。很快他的眼睛再度湿润,原本极力压抑的呜咽声变成小声的抽泣,他攥着哥哥的衣服,把头埋在他肩膀上,贪婪地吮吸这个人身上的味道,若即若离的香味比药物更让人上瘾。
好像雪莱不会离开他,这个胸膛和手臂也不会再拥抱其他人。这是妄想,他很清楚,不过什么都不重要了,比起渺茫无望的未来,能死在这一刻才更幸福。
雪莱拿出手帕,一点一点仔细地擦着他的脸。面料触感十分舒适,洛伊索性放任自己趴在哥哥胸口上,转着水汪汪的眼珠看他,一眨不眨。
雪莱看上去也真的比平时要疲惫不少,黑发都有些散乱了……是了,要不眠不休看顾一个麻烦的伤员比做什么都淘神。他试图分辨出哥哥的神色里是不是会有一些不耐烦和恼怒,但一无所获,这个男人的情绪始终都被严丝合缝地隐藏在身躯里,旁人从来都窥探不得。
他很快就放弃,过去的几年他不断地重复这种行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结果只是自己越发变得偏执疯癫,身心俱疲。只要不去过多在意他,像对待其他人一样稀松平常,其实对他们而言都会轻松很多吧,眼下不就很安宁吗?像个做错事的普通弟弟一样好好低头认个错,他们又可以变得和睦了,为什么总是要执着于那些根本得不到的东西呢?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洛伊想。
“哥哥……”
“怎么了?”雪莱看他睁得溜圆的眼睛,忍不住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顶。
“对不起。”
洛伊平静地说着,他发现自己没有心跳加速也没有颤抖。雪莱的动作却停了下来,笑容一点点从嘴角消失,原本澄明的双瞳像蓄起了雾,再看不透了。
“不是洛伊的错。”雪莱看着他,“是哥哥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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