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太医,叫太医!”
整个三希堂内,响彻着王承贵的尖叫声。
但如果是一个成熟皇帝下的总管太监,应该静悄悄地找太医,而不是弄得满城风雨。
但是这个皇帝,就是喜欢这种浮于表面的情绪关爱,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对皇帝的关心。
所以导致太监和大臣们都表现得过火。
一个多时辰后,在太医的施针之后,皇帝幽幽地醒了过来。
而此时,肃顺等重臣已经簇拥在皇帝的身边了。
“诸位大人,皇上没事,就是一下子气急攻心而已。”太医道。
皇帝挥了挥手,几個太医退了下去。
太监王承贵端来了参汤,皇帝喝了一口,脸色稍稍红润了些许。
所有人都知道,这大概是这些年来最大的执政危机了。
哪怕发逆攻陷了南京,哪怕洋夷要攻打天津,都不及这一次。
因为那都颠覆不了皇权,而这一次,是真的对朝廷的权力产生了巨大的颠覆。
南方七省,另立秩序了。
还有比这更加恐怖的事情吗?
苏曳是怎么做到的啊?王有龄,田雨公,曾国藩,徐有壬等人为何要上他的贼船啊。
这是疯了吗?
这件事情往严重的说,就是分裂朝廷,你们怎么敢啊?
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朝廷能否出兵江西,直接拿下苏曳,摧毁他的那些工厂?”
在场所有重臣沉默。
出兵?
怎么出兵?
现在苏曳周围,都是盟友了,你让谁出兵?
南方最能打的几个人,徐有壬,王有龄,曾国藩,现在都是南方七省盟约之一。
你让荣禄出兵吗?你让桂良出兵吗?
就算你集结了六七万大军去攻打江西,那朝廷这边就要宣布苏曳为叛逆。
这太突然了。
朝廷和苏曳虽然闹翻了,但是却还没有失去体面。
苏曳表面上还敬着朝廷,也没有公开抗旨过。而朝廷这边,也口口声声苏曳劳苦功高。
你忽然直接把苏曳定为叛逆,天下民众受不了这个冲击的。
苏曳是功臣,是英雄。
就算要否定他,是需要漫长的政治铺垫的。
匡源道:“就算发兵攻打江西,一定要先把苏曳定为叛逆,但这需要强大的政治名义,否则会非常被动。”
匡源说得算是非常保守客气的了。
如果这个时候,朝廷直接昭告停下,说苏曳是叛逆。
下旨当然容易。
但是万一南方七省那边直接说,苏曳大人不是叛逆,是忠臣,是大清的功臣。
那怎么办?
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人家七省结盟了。
届时,你朝廷再一次昭告天下,南方七省巡抚都是叛逆吗?
那啥也不用做了,就等着南北分裂吧。
这个时候,你敢宣布苏曳为叛逆,南方七省那边可能就会喊出朝中有奸臣,蒙蔽圣上,我们南方七省,诛奸臣清君侧。
“这个时候,不能激化矛盾。”郑亲王端华道:“要留有政治余地,否则只怕真的会把七省彻底推到苏曳那边,要给他们含糊的空间,然后分而治之。”
皇帝道:“那就撤掉一两个巡抚,杀鸡儆猴!”
肃顺道:“撤掉谁呢?”
皇帝咬牙切齿道:“田雨公,王有龄,徐有壬,随便。”
对这三个人,皇帝痛恨至极。
王有龄,伱不是苏曳政敌吗?怎么跑着苏曳那边去了?
田雨公,你是朕的孤臣,也跟着苏曳搅合到一起了。
奸臣,奸臣!逆臣!
载垣道:“田雨公,刚刚厦门教案中立下大功,传颂天下,这个时候罢免他的职位,很难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皇帝道:“那就把徐有壬调到京城升官。”
杜翰道:“那样的话,发逆再攻苏州呢?”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这种事情能发生吗?
当然能,而且很有可能。届时不是苏州是否危急的事情了,而是徐有壬有一百个理由不进京。
而且还有一个更吓人的可能性,再一次出现劫杀钦差。
朝廷这边罢免徐有壬,或者王有龄,总要派遣新的巡抚吧。
那如果这个新的巡抚,半路上遭到发逆的劫杀呢?
此一时,彼一时了。
在南方七省盟约之前,朝廷罢免沈葆桢,派新的巡抚去江西,苏曳是绝对不能劫杀钦差的,否则那就是公开叛逆。
因为天下人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你苏曳杀的。
只要苏曳公开叛逆,那政治名誉就破产了。
天下群而攻之。
但如果是浙江巡抚,或者江苏巡抚,新的巡抚被劫杀了。
那罪名就落在王有龄,或者徐有壬头上了。
甚至更恐怖的话,南方七省巡抚互保。
朝廷不管派谁来,苏曳都负责弄死。
并且,所有的后果,七省共同承担。所有叛逆之名,七省共同承担。
朝廷能够担当苏曳叛逆的结果,能够承担七省叛逆吗?
那样的结局,依旧是南北分裂。
杜翰道:“就怕他们之间有密约,七省巡抚也互保,谁敢来抢位,就杀谁。”
其实,没有这个密约。
但是在朝廷眼中,完全可能会有。
匡源道:“而且接下来一个多月,南方七省共同军事演练,船只三百艘,军队三万人,这是最危险的时刻。”
杜翰道:“我们需要把敌人想到最坏,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派兵南下,如果有军事行动,那苏曳直接激化矛盾,演变南北内战,直接把南方七省拉上战车,逼迫他们彻底反抗朝廷。”
皇帝嘶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苏曳这个叛逆得逞吗?”
杜翰道:“接下来,耆龄率兵前往江西一事,把沈葆桢调离江西一事,都要延后了。”
这个时候,耆龄真的率领两万大军南下,迎面撞上南方七省军事演练,怎么办?
一旦直接爆发军事冲突。
那可能直接把南方七省彻底推到苏曳的怀中。
肃顺道:“皇帝,现在最最重要的情形,就是确定这七省盟约的牢靠程度。”
杜翰道:“对!我们原本只对付苏曳一个人,朝廷大义,他扛不住,而且他也不能公开叛逆。而现在他把七省当成了护城河,当成了他的城墙。我们必须把他这个城墙拆掉,然后再对付他。”
皇帝道:“你有何计策?”
杜翰道:“试探,并且一桃杀三士!”
皇帝道:“说说看。”
杜翰道:“皇上先下旨,免去桂良大人两江总督之职,让这个职位空出来。然后用这个职位,去试探、分化南方三省!”
匡源道:“对,曾国藩对这个两江总督志在必得。朝廷可以遣使南下,先对曾国藩、徐有壬、王有龄进行试探,只要对朝廷忠心,就可以担任这个职位。”
杜翰道:“甚至不需要他们宣布退出七省盟约,只要奏请朝廷派遣一个钦差大臣,去主导南方经济合作体就可以。”
肃顺道:“索性成立南方通商衙门,专门派遣一个钦差大臣。变被动为主动,我们去主导这个南方经济合作体,夺取权力。”
杜翰道:“如此一来,他们答应效忠朝廷的大臣也不算背信弃义,没有背弃七省盟约,他们也没有心理负担。”
不得不说,皇帝身边的顶级政客在这方面,还是非常老练的。
短短时间,立刻拿出了最稳妥的处置方案。
“行,就这么办。”皇帝道。
肃顺道:“还有一件事情,明日就要大朝会了,对南方七省盟约,如何表态?”
是啊。
是否定?还是肯定?又或者是低调处理?
都很难。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暗中拆解七省盟约,朝廷派遣钦差大臣,直接主导南方经济合作体,夺走大权,从内部瓦解。
但那样的话,就不能先否定南方经济合作体。
杜翰道:“而且,他们的政治大义太高了,朝廷若是否定的话,只怕会被群而攻之。”
南方七省盟约的成立理由,保护长江航道,保护南方七省民众不被洋人传教迫害,让厦门教案不再重演。
这潜台词是什么?
朝廷签了丧权辱国的条约,害得无数商人的利益受损,害得无数百姓受到迫害。
而天津条约里面涉及的内容,大多关乎南方七省。
你朝廷保护不了南方的百姓,我们缔结盟约自保还不行吗?
那肯定这七省盟约也是不行。万一未来要否定的话?怎么办?
几个重臣叹息,苏曳这一招太狠了,太毒了。
直接打在了朝廷的七寸上了。
天津条约总是你朝廷派人签的吧。
厦门惨案的源头,就是朝廷签定的《南京条约》吧。
朝廷无能,逼迫我们只能自保。
而且,可以想象的是几乎所有南方商人,都会站在苏曳这边。
因为,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
一旦天津条约正式生效,那无数的洋人商品潮水一般涌入进来,而且还不需要纳税,谁打得过?
届时,会有多少商人破产?
而且南方经济共同体规定了,七省之间的定死了一个税率,更加适合商品流通。
当然,有受益者,自然也就有受害者。
那就是中低层官僚,靠着乱收厘金发财的官僚。
但是,他们的反抗是有延后性的。
肃顺道:“冷处理,不赞同,不否定,不讨论。”
杜翰道:“暗中下令任何官员,不得谈论任何关于南方七省盟约一事,也不得谈论南方经济合作体一事。”
………………………………
接下来,朝廷就下了禁口令。
但,越是不让讨论,就越是讨论得厉害。
朝野之间,都议论纷纷。
而且绝大多数人意见,都是夸赞。
“我瞧就好得很,听说厦门教案惨得很,那群洋人传教士拐走了几千名孩童,带到洋人教堂里面做妖法,要炼丹什么的,一天要死几十上百个。”
“可不是吗?厦门那边,家家户户都丢孩子。”
“还不止这些,这些洋人传教士还练采阴补阳,不知道弄死了多少女人。”
“有人去洋人教堂旁边挖地,一锄头下去你猜怎么着?全部都是骨头啊,埋了几千具尸体都不止。”
“还不止这样,隔着洋人教堂几十里地的人要挖井,一开始冒出来的还是水,到后面冒出来的,就全部都是血了。”
这真不是苏曳派人传播的。
但民间就是这样,越传越离谱,越传越惊悚。
“总之,谁要是敢让传教士进京城,我直接拿起刀子,第一个冲进洋人教堂拼命。”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可不想娃和媳妇被洋人抓到教堂里面祸害了。”
“朝廷里面有奸臣啊,签订了天津条约,让越来越多的洋人到我大清地面上开教堂,这还了得。”
“苏曳大帅好样的!”
这些舆论当然都不敢汇报给皇帝,但是肃顺和杜翰等人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心中顿时觉得更加不妙。
苏曳这个政治大义找得太好了,而且时间也太巧了。
刚好是厦门教案之后,天津条约之后。
大沽口之败,实在是对朝廷的威严损害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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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朝廷很快有了动作。
内阁大学士桂良,担任礼部尚书,专注负责外交事务。不宜再兼两江总督一职,所以暂先免去。
然后,朝廷派遣密使南下,先到了武昌,拜会了曾国藩。
皇帝和朝廷都觉得,这个七省盟约,最大的突破口就是在曾国藩。
他代表了三个省。
只要曾国藩转变了立场,那七省盟约就不攻自破。
而且苏曳的九江,完全在湘军的包围之中,只要曾国藩配合,朝廷灭掉苏曳就轻而易举。
这一次朝廷密使的级别就很高了,皇叔惠亲王绵愉。
绵愉先是大大夸奖了曾国藩,说他是朝廷在南方的擎天玉柱。
接下来,说皇帝对曾国藩何等器重。
述说在收复庐州之战中,曾国藩军队何等勇猛等等。
中途,半个字都没有提到苏曳。
接着,绵愉道:“涤生啊,桂良做了礼部尚书,所以主动请辞了两江总督兼五口通商大臣,但这个位置至关重要,不可一日却之,你有什么看法?”
曾国藩道:“此事朝廷自有打算,下官不敢枉论。”
绵愉道:“朝廷的意思,想要让你来做这个两江总督。”
曾国藩内心冷笑,早干嘛去了?
当时何桂清死了之后,这个位置就应该给我。
如果当时给我,我身负皇恩,怎么可能跟着苏曳加入这七省盟约。
结果现在倒好,你们朝廷被苏曳打痛了,现在肯把两江总督给我?
晚了!
而且你们朝廷把我曾国藩当成了什么?青楼里面的娼妓吗?
给我一个两江总督,我立刻就出卖苏曳?
真是可笑之至。
顿时间,曾国藩连连推辞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我才疏学浅,万万不可担此大任。”
绵愉道:“涤生万万不可妄自菲薄,论资历,论德行,论才华,你都当仁不让!”
按照朝廷的意思,是先提条件,再给两江总督。
但绵愉觉得这完全不可行,你把别人的尊严当成了什么?
所以,先直接封官许愿,再谈条件。
结果,人家直接就拒绝了。
曾国藩斩钉截铁道:“惠亲王,此事万万不行,下官实在不敢受命。”
绵愉心中不快,道:“那曾涤生你推荐一个人。”
曾国藩道:“此乃朝廷大事,请朝堂诸公斟酌。”
绵愉道:“徐有壬和王有龄二人,你推荐一个。”
曾国藩一愕,这般图穷匕见吗?
但是,他心绪也是复杂。
他对两江总督的迫切之心,确实难以言表。但是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万万不能接,否则名声会彻底坏掉。
所以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先让桂良兼着,日后等到时机合适了,再给他曾国藩。
但是现在绵愉说要给徐有壬和王有龄,他心中又是不舒服的。
他曾国藩近十年前,就是侍郎了。
而徐有壬不久之前,还只是布政使而已,此时一下子就升到两江总督。
当然了,徐有壬资历也是足够老的,而且也是进士出身,年纪也足够大了,做这个两江总督勉强可以。
但是王有龄连秀才都不是,捐官出身,甚至在几年前才真正进入官场。
如果让他做了两江总督?那真是让人不忿的。
当然,曾国藩这些心思仅仅只是一闪而过。
绵愉继续道:“这两人,如果硬要让你推举一个,你推荐谁呢?”
曾国藩道:“惠亲王就不要为难我了,这二位才华德行都远超于我,不管是谁,下官都心悦诚服。”
不管曾国藩如何想,但是都没有让朝廷得到想要的东西。
朝廷试图在他这里撬开一道缝隙,完全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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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绵愉去见了徐有壬。
整个过程中,徐有壬完全面无表情,而且一直在抽烟。
这个态度,可是比曾国藩恶劣得多。
就在烟雾缭绕中,绵愉说完了,他一个人整整说了一刻钟。
从头到尾,徐有壬都没有回答一个字。
“让我在曾国藩和王有龄之间推荐一个担任两江总督?”徐有壬问道。
绵愉道:“是的。”
徐有壬道:“我可以推荐其他人吗?”
绵愉道:“毛遂自荐,也是可以的。”
徐有壬道:“我推荐苏曳大人,担任这个两江总督。”
这话一出,绵愉脸色立刻变了。
这徐有壬,当真是要和朝廷对抗到底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来的目的吗?
绵愉冷道:“钧卿,何以至此?你这般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皇上吗?”
徐有壬缓缓道:“惠亲王,你知道当时苏州之战情形吗?”
绵愉道:“苏曳关键时刻出兵,挽救了你全家的性命。但这也能让你公私不分吗?你读的圣贤书呢?”
徐有壬道:“不,不是这个。当日发逆攻城之时,我没有想过赢,也没有想过能守住。在城墙被炸开那一霎那,苏曳出兵,我也觉得他这是在找死。我儿子徐震翼是读书人,根本不会作战,我也把他逼上战场,最终死于发逆之手。临战之前,我给妻妾都发放了砒霜和匕首,城破的时候自杀。”
“当然,最终苏州城没有破,我们全家人都苟活了下来。倒不是要记住谁的恩情,而是因为我随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多活一天,都仿佛是赚来的。”
徐有壬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平淡。
但是却说明了一切,我徐有壬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另外,我全家都准备和苏州城共存亡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皇上?
绵愉道:“你就不担心身后之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