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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清冷,谢辞从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打开,拿出夹在里面的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拿在手里。
纸上有一些血迹,还有许多如何也压不平的褶皱,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上边只写了两行字。
谢辞的手指在两行字上轻轻抚过,万分珍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知,他如何不知?
明日又是霄玉的祭日了,每到这一日,他都会彻夜难眠,一闭上眼就会出现霄玉吐着血,了无生气的模样。
齐霄玉是元后之子,因占了嫡长之位,从小就被立为太子,于无限荣光中长大。但长大之后,他却不怎么得皇帝的心——他不适合当太子。
作为一个男子,齐霄玉太过优柔寡断,相貌上又过多地继承了元后,比寻常女子都要好看许多。政绩上没有多大作为,甚至还比不上几个还未成年的弟弟。
种种事迹,皇帝对他几乎失了耐心,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但废太子毕竟不是一件大事,齐霄玉又向来听话,没有做什么太大的错事,便一直拖着。
但整个朝堂,又有谁不知道,这个太子是有名而无实的呢,皇帝身边稍有权势的太监都能怠慢太子,更不要说那些地位高的臣子了。
也幸好,齐霄玉他从来不求这些。他只是一个人单纯地活着,从未想过要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早早就做好了被废的准备,甚至在自己一堆弟弟里开始挑选,哪个比较适合一点呢?
可惜没有人相信他是真的不想做太子,好几个皇子都已经在背后下手,准备了许多不利于他的证据。齐霄玉知道这些,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皇帝不看重他,朝堂上也并没有支持他的臣子,元后娘家也不得势,他几乎是孤立无援的。
谢辞一开始不喜欢他,甚至是厌恶的。
因为在他成为状元后皇宫的酒宴上,他被下了药,和齐霄玉春风一度。
他一直以为那药是齐霄玉下的,因为齐霄玉对他倾心已久,那在宫中对他下药,引诱他,要抓住他的把柄威胁他,也是理所应当的。若不是第二天他清醒得早,整个皇宫上下都会知道他睡了太子。
齐霄玉太狠了,宁愿毁了自己,也要拉着他一起沉沦——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后来那一夜的事情被谢辞刻意遗忘,齐霄玉却总是出现在他面前,还会偷偷给他送些什么东西。齐霄玉自身没什么权势,送的东西也不过是些小玩意,是随着其他送礼的人的东西一块送过来的,但谢辞就是能分出来这是齐霄玉送的——因为除了齐霄玉,没人会送什么琉璃镜之类完全没用的东西。那些东西全被谢辞随手扔了,后来又发了疯地去找。
随后在朝堂上,开始有人针对谢辞。这些人,在他调查之后发现,多多少少都是受太子指使。虽然他也有过怀疑,早已经失势的太子,哪里来的这些人脉。但所有证据都指向齐霄玉,谢辞不得不信。
他一直忍让,毕竟对方是太子,直到有天,有人御前告他杀亲。
谢辞的出身并不算好,家里开了间小酒楼,在整个京城都数不上数。他从小就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家人对他寄予重望,几乎是倾尽所有送他去了京城中有名的文江书院。他也没有辜负家人,在书院中一直表现优异,名列前茅,在一干学员中隐隐有为首之相。十年寒窗,一朝科举就夺了状元之名,可谓是荣光无限。
殿试之时,皇帝对他的回答十分赏识,而谢辞当然也看到了坐在下首虽克制着不去看他但目光却几乎离不开他的齐霄玉。
他觉着烦。
先前齐霄玉就屡屡私下偷偷见他,有一次甚至还扮了女装,虽十分好看,但他一眼认出是齐霄玉,就没了欣赏的心思。他不想被皇帝误会他与太子结党营私,一开始就严厉拒绝了,后来的冷淡态度让齐霄玉屡战屡败,到他科举之前总算是消停了许多。
更重要一些的缘由,便是他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那是他刚入文江学院没多久时的一个同窗,虽然因为身体不好不常来上课,来了也要用薄纱覆面,说是怕病气过给其他人。
那时的谢辞还是个十余岁的少年,因着家中经商,在学院又表现优异,惹了一些人的嫉恨,收买了小混混在他回家路上堵他。
正巧就是那一日,那位同窗路过帮他挡了一下,朝那些小混混撒了把沙子,那些人被迷了眼,他就趁机拉着谢辞跑了。
跑到安全的地方的时候,谢辞和他都累得气喘吁吁,同窗脸上的薄纱也在路上被吹落了,露出一张精致的脸来。
“多谢……多谢相救。”谢辞想谢谢他,却发现同窗这几日,他一直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那位同窗唇角微弯,露出一个好看的浅笑来:“我叫齐囡,你叫我囡囡吧。”
“好,南南。”
他一直以为对方的囡,是南。齐虽然是皇姓,但整个京城里姓齐的多的去了,他根本没有想到齐囡的真实身份。
他与齐囡告别回了家,第二日就被教习的夫子叫去,说是知道有人买
', ' ')('通了人想教训他,那几个人已经被家里禁足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仍然蒙着薄纱的齐囡朝他眨了眨眼。他与齐囡的关系很快就好了起来,只一两日就成了知交好友。可惜不过半月,齐囡就不来了。他问了夫子,说是病重回家修养了,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再来。
等到年岁渐长,他就发现自己总是想起那天没了面纱的齐囡对他弯起唇间笑,甚至有一天,因为梦到齐囡而遗了精。
那天晨间醒来,他就明白自己是喜欢上齐囡了。
后来第一次见到齐霄玉,他发现齐霄玉与小时的齐囡有些相像,希望精致好看的面容,但太子怎么会去文江书院读书?这么想着,他拒绝了齐霄玉的一切示好与接近,直到这次杀亲案。
告状之人是他的一位远方表兄的夫人,说是表兄上京赶考,借宿他府邸,他却因嫉恨表兄文采斐然,生怕表兄夺了状元抢他风头,竟将表兄杀害。
尸体在他府中被发现,皇帝也不好徇私,将他压入大牢待审。
皇帝是相信他不会做出这等蠢事的,每次科举都必定有一位状元,难道他还要把那些状元通通杀了不成?只是如今表面上证据确凿,不得不先做此缓兵之计。
在天牢中,谢辞也没有收到什么苦待,一是皇帝命人不要动他,二是他在官场之上也有些好人缘,有人暗中照拂。
他在等皇帝给他查明真相,等来的却是齐霄玉。
齐霄玉慌张地站在牢门前,对他说:“那个诬陷你的人……在我手里,我有办法让他说出实话……”齐霄玉担心极了,谢辞被关进天牢的这几天,他几乎没有睡过,动用了手上所有的人脉,才终于把那个状告谢辞的人找到,威逼利诱问出了幕后主使,就赶紧来牢里想见一见谢辞,放他出来。
但齐霄玉的这番话,却让谢辞误会他要用那个人来威胁他。
他轻笑一声,带着嘲讽开口:“太子殿下如此厚爱,臣愧不敢当,若是太子要用那人逼我妥协,那谢某宁愿死在牢里。”
这一番话让齐霄玉的脸瞬间失了血色,他喃喃道:“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想救你出去——”
“不必了,太子殿下请回吧。”
齐霄玉愣了好一会,才转头离开。
谢辞第二天就被放了出来,因为已经查清那位表兄是在喝花酒的时候被杀,然后放到他府里去嫁祸他的,而查到最后,主使者是太子的一位心腹。
虽然齐霄玉自己否认了这件事,但谢辞和皇帝都认定是他做的。皇帝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三番两次去找谢辞呢?谢辞很早就对皇帝坦白了太子爱慕于他这件事,并言明若皇帝降罪他必然接受。
只是,一个没什么大用的儿子,和一个肱股之臣,皇帝选谁,不是很明显了?
他开始着手准备废太子一事。
后来就是皇帝降旨,齐霄玉无德无贤,不当太子之位,废太子。
齐霄玉自己没什么特别的感受,毕竟他早就知道自己配不上这个位置。他只是难过谢辞一点也不信他,好多不利于他的东西,都是谢辞交给皇帝的。
他从东宫搬了出来,皇帝好歹还记得给他分了座宫殿,但给齐霄玉领路的小太监早被人收买,竟把他带到了冷宫去,身边只剩一个从小陪着齐霄玉长大的内侍。
废太子一事谢辞也是高兴的,在几天后与同僚也是幼时同窗一块赴宴时,谈到了小时候的那位齐囡。
他这位同僚名叫展天青,家中有位姑母是后宫嫔妃,与元后关系甚密。听他说起齐囡,表情竟有些变了。
“这……谢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元后亲子因不喜宫中太傅,便求了元后将他送出宫去读书。元后为他选了文江书院,但要求他不能暴露身份,他便改了自己的名字,以小名入学。”
话说到最后,谢辞的脸色已难看到不行。
“太子……大殿下的小名是什么。”他已有猜想,却还要去问。
“元后生了大殿下之后就伤了身子不可再生育,便十分疼宠自己这个儿子,又因为大殿下男生女相,所以就叫他,囡囡。”
原来是这个囡。
谢辞忽的想起第一次见面,齐霄玉问他:“你知道我是谁么?”
他当时还以为齐霄玉骄纵成性,要以太子之位压他,原来是问他,记不记得他是谁。
他记得齐囡,但是却不知道就是齐霄玉。
知道齐霄玉就是齐囡之后,他不由得去想,那之前那些事,会不会是他误会了?爱慕是真的爱慕,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应当不是齐霄玉的手笔吧。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府,却听下人禀报,右相递了帖子上门一叙。
他与右相的关系不好,因政见不同在朝堂上有过几次争吵。那现在右相上门是为何?
他直觉或许与齐霄玉有关,就请了右相进来。
“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便开门见山地与你谈了,太子现在已经被废,你再站在他那一侧
', ' ')(',恐怕有些不妥,不如……”
原来在其他人看来,他与齐霄玉是一道的。
“右相这话我听不懂,我与太子从不是一路人。”
“谢大人说笑了,你与太子关系甚好,老夫又不是不知,当初状元宴上要不是太子拦了你去,你早已是我的乘龙快婿。”
居然……
“后来太子又为你挡下我的几番算计,不得不说虽然是废太子,但总归手里还是有一些东西的。幸好最后,他为了保你把底牌都用完了,现在也只能在冷宫中度过余生了。”右相一面说着,一面露出畅快的笑。
谢辞却整个人都发蒙了。
“你现在对我说这些,不怕告诉皇上么?”
“你有什么证据?你的靠山已经倒了,皇上是不会相信你的。如今我来呢,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娶了我的女儿,以后你还能步步高升,如何?”
一个右相,说得却仿佛整个朝堂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谢辞嗤笑一声。可不是么,他能暗中下手让皇帝废了太子,现在又想来拉拢他,不就是因为他背后没有任何世家,在朝堂上孤立无援么!可惜他不知道,自己是直接效忠于皇帝的。
“不如何,右相请回吧。”
右相见他拒绝地如此干脆,当即变了脸色:“好好好,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走着瞧吧状元郎。”
右相走了以后,谢辞想到他说的齐霄玉现在竟在冷宫中,不由从暗道进宫去见了皇帝,把右相对他说的话都说了一遍。
皇帝惊怒之下让人去他拨给齐霄玉的宫殿里查看,回来的小太监说,大殿下并没有去那宫里。
谢辞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口:“陛下,大殿下他小的时候,是不是在文江书院念过几日书?”
皇帝脸色变了几变,说:“是的,起初他同他母妃瞒着我,后来被我知道了,就不许他再去了。”
所以齐囡有一天会突然不来了,书院里的夫子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只说是回家看病去了。
谢辞笑得难看,然后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微臣斗胆,请陛下一个恩赐。”
“你先说。”
“臣想求娶大殿下。”他把小时候文江书院的那些事说了,惹得皇帝叹了口气。
“先去把人找到,右相说霄玉他在冷宫?你带些人去找,务必不要被旁人发现。”
谢辞领了命,带了几个人趁着夜色朝冷宫方向去了。
冷宫并不是一座宫殿的名字,皇宫之中,人烟稀少的,都是冷宫。
他一座座看过去,终于在一座极偏远的宫殿中看到了微弱的烛光。
只是刚走进,就听到里面凄厉的哭喊声:“太子殿下!你不要走啊……太子殿下……”
他心生不妙,快步走进殿中,只见昏暗的烛火之下,齐霄玉靠在一张椅子上,双眼微睁,手无力地按在腹部,嘴角溢出的血已经打湿了胸前一大片衣服。
跪在一旁地上的小内侍已经哭得快要晕过去,看到谢辞进来,马上怒目而视:“你这个恶人,此时还来这里作甚!要亲眼看着太子殿下咽气不成?我告诉你,太子殿下已经放下你了,他再也不会为你夜不能寐了,他……”说到这里他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
谢辞完全没有心思看他,上前几步走到齐霄玉面前,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想要去触碰他,却无从下手。
齐霄玉缓缓抬眼看他,眼中已经没了以往见他的明媚神色,一片灰暗。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还是放弃了,慢慢闭上眼,搭在腹部的手无力地下垂,从里面滚出一个纸团来。
小内侍的哭声又大了起来,谢辞呆呆地看着齐霄玉,已做不出任何反应。他蹲下身,捡起了那个纸团,细心地展开。
纸团因一直被齐霄玉拿在手里,沾了不少血迹,因被齐霄玉捏得用力了,完全抹不平褶皱,上面只有两行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谢辞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齐霄玉到了皇帝面前,皇帝震怒。
他只是不喜欢这个儿子当太子,却不是不喜欢这个儿子。他与元后是少年夫妻,虽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但总是有些感情。对齐霄玉这个肖似元后的儿子,他也是怒其不争。本以为废了太子后他安心当个皇子就好了,没想到刚废了太子没几日,竟就死了。
再看谢辞这番伤心模样,心中不免也带了些气愤。活着的时候不见你回应,死了倒是这般伤心。只是现在再来责怪谁都迟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小内侍说,是有人送了碗鸩酒来,说希望大殿下不要为难皇上,自个儿悄悄在冷宫死了便是了,皇上毕竟还顾念着父子情义。
齐霄玉又问谢辞,那人说谢辞马上要娶了右相的千金了,让他不必再担心谢辞在朝堂中站不稳。
然后齐霄玉就自己端了鸩酒喝下去,本以为马上就发作,却足足疼了一刻钟。
谢辞听得眼都红了,怀里抱着的齐霄玉已经冰凉得失去了温度。
', ' ')('后来的事情,也不过就是一些朝堂斗争,右相很快被拉下马,落得满门抄斩。而他自己坐到了右相的位置,只忠于皇帝一人。齐霄玉的死讯没有放出去,所有人都以为他被废了之后就深居简出,躲在了自己的宫殿里。
几个皇子长大之后为了太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幸而皇帝早做了准备,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国祚的大损失。
最后是向来默默无闻的九皇子当了太子。
谢辞慢慢地将手里的权利都交了出去,不过是三十几岁的人,活的却像个暮年之人。
没什么事的时候,他就坐在书房里,把那些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齐霄玉送他的东西一样一样看过去。
澄澈的琉璃镜里映出他的脸,他却只摸着镜子边缘花纹里刻的字。
“悦君”
又煎熬地过了一个齐霄玉的祭日,已有一天一夜未闭过眼的谢辞躺在床上,模模糊糊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热,意识也不清晰起来。
耳边有一个声音在焦急地唤他:“谢大人,谢大人……谢辞,你醒醒……”
他睁开眼,面前是华服玉冠的齐霄玉,额上出了不少汗,鬓发微乱,端得一副诱人模样。
谢辞喉间上下滚动一番,来不及思考齐霄玉为什么会出现在眼前,也没时间去想自己现在浑身燥热是什么情况,扶着齐霄玉的肩翻了个身,就把人压在了自己身下。
他俯下身去,用唇在齐霄玉脸上慢慢描摹。
齐霄玉被推得一愣,看谢辞对他这般热情,心里酸涩,以为谢辞把他当成了谁,手按在谢辞肩上想推他,却在听见谢辞唤的名字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谢辞在叫他:“霄玉……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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