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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你休要拦我,不然……”丁老翁咬着牙,放下狠话道:“不然,我就去衙门,说你不孝。”
唐律,侍亲不孝,罚役两年。
也许是害怕被处罚,也许是昨日被崔家的人打了,心中有着怨恨,丁老三两步奔过来,言辞有力的道:“爹,我不拦你,二娘死的冤,今天你一定要给她讨个公道,让崔志玉那畜生。”
话锋一转,转而变得咬牙切齿,“让那个畜生,一定别有好果子吃。”
丁老翁不可思议的看着丁老三。
昨儿还说着不让去,睡了一夜就不拦了,还真是个狗东西,这脸说变就变,不过,倒算是还有一分的良心。
丁老翁面色放缓,转身去开门,丁老三扶着他跨过门槛。
此时,宵禁刚刚解除,巷子里稀稀拉拉的有几道人影,但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未见到有什么生人。
丁老三东张西望,左右看看后,不禁怀疑道:“爹,那姓萧的不是糊弄你吧。”
丁老翁懒得吱声。
这时,一辆马车向着他们来。
吁~
到了跟前,车夫勒停马,看了眼丁老翁,笑着问道:“敢问可是丁老丈?”
丁老翁点点头。
车夫接着道:“老丈,上车吧,是萧掌柜让我来接你的。”
丁老三扶着老爹上车,等坐稳当后,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咯吱咯吱的往前去。
丁老三留在原地,嘴中不断的咒骂着什么,而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来,连忙大声喊道:“爹,别忘了跟那姓萧的要银子,你可千万别忘了,一定记得跟他要银子…”
~~~~~~~
马车驶出平仁坊,沿着青板路拐进了崇化坊,随后,又停到了一户人家前,一个妇人随即钻进车厢。
丁老翁有些诧异,孙九娘也有些诧异,两人都没有想到,除了自己还会有他人。
接上孙九娘,车夫又去了其他几坊,陆陆续续的有人上车,直到车厢坐满了人,车夫这才一甩鞭子,将马车驶到了大路上。
走着走着,就到了朱雀路,杜爱同在不远处等着,马车到了跟前停下。
杜爱同走来,站在车窗前,对着厢中几人道:“几位稍等一会。”
“萧郎君,可是还有人?”丁老翁问道。
杜爱同点点头。
昨日不是说给自家女儿讨公道吗,怎么又找来这么多的人。
丁老翁心生疑虑,但到都到了,再多想什么也无益,于是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过了一会,又有两辆马车相继过来,杜爱同过去看了看,随即折返回来,骑上了拴在路边的大马。
坐在马背上,视线高了许多,隐隐约约可看到太极宫那延绵无穷的白玉石阶。
深吸一口气,杜爱同挥动马鞭,胯下纯到没有一丝杂质的黑马,迈动蹄子缓缓往前,一旁的杨三刀,紧接着将横放在马背上的魂幡高高举起。
不像出殡时所用的魂幡,上面写有经文或者画有鸟鹤图案。
杨三刀举起的这面魂幡,没有经文也没有图案,纯白的底色上,用浓厚的黑墨,只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这字张牙舞爪,很是醒目,很是刺眼。
在魂幡举起的刹那,最前方也响起了吹吹打打的声音。
哀笳(唢呐)的曲调,低沉又哀伤,一瞬间,四处众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了过来。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瞪着眼睛,好奇的望向了这支奇怪的队伍。
“这是谁家,怎么大早晨的出殡?”
“不是出殡吧,你看看,都没人穿孝衣,也没看到棺椁,再说了,出殡应该是向着城外头去,哪有跑到朱雀路上来的,还是向着北边去的,北边走到头可是皇城,不可能送殡送到宫里头去吧。”
“不是出殡,那吹吹打打的干什么?”
周遭的看客们颇为不解,正左右议论之时,一个穿着儒衣的高个书生,看到了魂幡上的黑字,下意识惊呼道:“冤,怎么写着冤?”
“什么冤啊?”
“你们看。”书生手指向魂幡,“那幡旗上写的,是冤枉的冤字。”
众人顺着手指看过去,纷纷一脸的错愕。
“这他娘的搞的什么名堂?”
“是不是戏班子在演戏。”
有人伸着脑袋来回看看,“也不像演戏啊,没看到有收打赏的人呐。”
“那这到底是干嘛的。”
看客们越发的疑惑。
正不解的时候,杨三刀右手松开缰绳,拿起放在马背上的铁皮喇叭,干咳了两嗓子后,声嘶力竭的大喊道。
“长安城的老少爷们们,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好了,博陵崔氏,殿中侍御史崔仁师,他的四儿子崔志玉,大家伙想必应该都听过吧。”
“崔仁师,教子无方,养出了一个畜生来,这崔志玉,多年来为祸长安,肆无忌惮的欺压良善百姓。”
“他走在街上,见到哪个女子貌美,就让人强掳到家中去,直接污去人家清名,要是和谁起了争执,不管有理没理,他皆指使家丁大加出手,被他殴打之人,要么落得个重残,要么直接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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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畜生,恶事数不胜数,简直是丧尽天良,谁要是告到衙门去,不管是长安县还是万年县,就算是直接告到京畿府,衙门的人,皆都畏惧崔家声名,不敢得罪崔家,故接二连三对这畜生多加包庇。”
“这畜生是越来越猖獗,越来越暴戾,行事越来越无所顾忌,使得大家伙屡屡遭其毒害。”
“今日,常乐马场萧掌柜,替被崔志玉所害之众苦主,前往皇宫亲告御状,让皇帝陛下亲自做主,让被残害之人沉冤昭雪。”
“天理昭昭,公道在上,举头三尺有神行事,今日,必要将那崔家四郎绳之以法,定要让他受该有之罪,令冤者瞑目,令公道显世,令长安万民,再也不受崔家之苦,再也不受,那崔志玉所残害。”
杨三刀喊尽了力气,喊到最后嗓子都变得沙哑,当他放下喇叭之时,本是喧嚣的众人,瞬时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傻傻的看着前方吹吹打打之人,傻傻的看着马上的杜爱同和杨三刀,傻傻的看着跟在他们后面的三辆马车,傻傻的看着不知何时飘扬起的魂幡。
大大的冤字,令人心头一颤,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厚重又沉闷。
告御状,这等原本只存在戏文中的事情,没想到今儿个,就在这个清爽的早晨,竟然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好,萧掌柜,不失男儿血性,不失君子豪迈。”
刚刚那书生,脸色涨得通红,他举起手用力一挥,大声的喊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诸君,吾等,当同行。”
书生这一嗓子,引来不少侧目,身旁的同伴,垂着头,悄悄拉着书生的袖子,低声道:“处俊兄,莫要被蛊惑,还有三月就是举试了,崔家得罪不起,你还要不要前程了。”
郝处俊一甩袖子,怒气冲冲道:“男儿立于天地,怎可只知私利前程,你莫是忘了,你我可是立下过誓言,要以顺阳四句为毕生所求,何为顺阳四句。”
看向四周,郝处俊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喝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萧掌柜,等等郝某。”
身旁的同伴,这时也红了脸,不知是羞的,还是也被蛊惑,稍一犹豫后,紧跟上了郝处俊的步子。
两旁的百姓,看看郝处俊,又看看杜爱同,慢慢的,有人迈步跟了上去。
不知不觉间,一股人潮开始汇聚,从高空俯瞰,人头攒动如洪水,直向着皇宫去。
冤字魂幡直挺挺的矗立着。
突的,凭空起了股风。
这风,卷的幡旗哗啦作响。
这风,卷的人心心潮澎湃。
千人同行,脚步阵阵,踏的这地,为之一颤,踏的这天,为之一清。
鼠蚁虽弱,亦可撼象。
万民之力,足可掀天。
今日,伴随着他的光辉事迹,崔志玉的名字,将传遍长安城。
帝都百万人口,小民占据九成,崔志玉,即将引起公愤,引起这九成人的滔天之怒。
小民虽贱,不可轻辱,折辱过甚,翻天覆地。
皇宫,越来越近,金光闪烁的玉瓦,鲜明刺眼的朱红,一股无形的威严,令随行之人纷纷止步。
吹吹打打的人悄悄散了,飘扬的魂幡悄悄放下,跟在后面的马车悄悄停下。
杨三刀勒马驻足,他看向了杜爱同,丁老翁等人将脑袋从车窗中伸出,他们也看着杜爱同。
身后的万千人同样看着,在万众瞩目之下,杜爱同翻身下马,孤零零的一人,向着皇城走去,向着朱雀门外的大鼓走去。
~~~~~~~
乌泱泱的百姓,全都向着皇城来,虽然他们手上空空如也,虽然他们懂事的停在了三四百米外,但还是将值守朱雀门的金吾卫吓了一跳。
人高马大的军士们,忐忑不安的紧握着刀柄,程处默的喉结滚动着,今天这场面,是他入宫值宿以来第一次见到,正准备差人赶紧向上通报时,却见一人缓缓向着他们来。
程处默握着刀,快步跑上前。
“站住,汝乃何人?”
“在下萧云,常乐马场掌柜。”
杜爱同有礼有节的拱手作揖。
程处默看了眼身后,“这些人,可是你鼓噪而来?”
“非是在下鼓噪,是他们自愿跟来。”
在程处默眼里,自愿和鼓噪没什么不同,他猛的拔出刀来,厉声问道:“你鼓噪百姓聚集宫外,是想做什么,赶紧让他们散去。”
“在下是来申冤的,他们,也并非是我鼓噪。”
“申冤不去衙门,跑来皇城做什么!”
“在下要跟皇帝申冤。”
程处默一愣。
这人是疯子不成。
“赶紧走,想申冤,去大理寺,去刑部,去御史台,别来宫外胡闹。”
杜爱同仍旧道:“在下要跟皇帝申冤。”
程处默举刀指向门面,“在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了。”
杜爱同喉结滚动,反问道:“敢问,在下来皇宫申冤,有何不可,为什么就成了胡搅蛮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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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又不是申冤的地方,你跑来皇城申什么冤。”
杜爱同手指向宫门处,“皇宫既不是申冤的地方,那立着那鼓做什么。”
程处默侧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神色不禁一变。
登闻鼓,这小子是真胆大呐,这鼓立在这,是让人看的,不是让人敲得。
自贞观以来,不,应该说是自大唐立国以来,这登闻鼓就没人敲过,这鼓是不能敲吗,不,当然是能敲的,那大唐开国已有三十年,为什么没人敲过,是三十年来天下无一人受冤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受冤的人就算不多,但也肯定少不到哪去。
那为什么没人来击鼓诉冤呢,很简单,因为敲这个鼓,就等于打皇帝的脸,就等于抽那庙堂上诸公的脸,敲了这个鼓,你可能沉冤昭雪,但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就算皇帝顾忌影响不收拾你,官老爷们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程处默将刀放下。
杜爱同自顾自的向着那登闻鼓走去。
有一个金吾卫想拦他,被程处默挥手制止。
登闻鼓支在宫门外,就是让人申冤用的,这会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要是拦着不让敲,那用不了一会会的功夫,朝廷名声就得扫地,得被老百姓骂个体无完肤,这责任程处默可担负不起。
到了鼓前,杜爱同抬脚,站在一块石头上,这石头形状如肺,所以被称为肺石,一旁的木架上,摆放着两个大大的鼓锤。
杜爱同取下鼓锤,这鼓锤的分量不轻,他气沉丹田咬紧牙关,用力的将鼓锤砸向精致又破败的皮面。
只听的一声惊人心神的巨响,鼓面如湖水泛起涟漪,万千灰尘四溅而起。
一下接一下,杜爱同不断击打着鼓面,刚开始,他还要使出吃奶的劲才能挥的动木锤,可逐渐的,不知从哪来了分力气,这手中的木锤越来越轻巧,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击打着那皮面涟漪不断,如是道士鞭策妖物,锤的这大鼓哀嚎不止。
咚,一鼓,告天地。
咚,二鼓,惊长安。
咚,三鼓,震九霄。
咚,四鼓,慰冤者。
咚,五鼓,掀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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