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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乌拉尔父亲在营帐中看到那只死狼崽时,面上浮出一丝淡漠的笑容。虽只是一瞬,却如天雷般击在了乌拉尔的心间。他有多久没有为乌拉尔笑了?或许在他眼中,乌拉尔就是像努尔别克一样的淘汰羔子。既然是淘汰羔子,又怎么会有人为之骄傲呢?
那么,那么他今天因为一只死狼,改变了对乌拉尔的看法?
这是十二年来父亲第一次为乌拉尔笑,为乌拉尔骄傲!
天啊,父亲为乌拉尔而笑,阿班为乌拉尔而笑,就连一向古板缄默的老巴斯这次都为乌拉尔而笑!乌拉尔第一次向父亲提出了请求,而他竟然微笑着同意了!幸福的感觉突然降临,紧紧萦绕在乌拉尔身侧,乌拉尔幸福的近乎窒息!此时此刻,乌拉尔仿佛受到了神最真挚的祝福!
“阿依达尔,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决定会给族人带来多大的危险!”老巴斯气势汹汹的冲入乌拉尔父亲的毡帐,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自从乌拉尔记事起,乌拉尔从没有见过这个性格怪癖乖戾旳老头发这么大的火,而且是在他父亲的面前。
乌拉尔父亲轻咳了几声,示意仆人带乌拉尔和阿班先去休息。乌拉尔一向是和阿班睡在一顶毡帐里的,但不知为何,今日却有些忐忑。看到乌拉尔欲言又止的模样,父亲面上的微笑一扫而净,取而代之的是犹如死亡之海般的暗寂。
“出去!”
未待父亲说及第二遍,乌拉尔便跟在阿班与扎汗身后落荒而逃。
......
......
静静的靠躺在帐篷内的花毡上,乌拉尔与黑夜一道冥想。
坐在一旁的,是阿班的母亲哈丽玛,或者可以叫她伊莲娜.哈丽玛。
伊莲娜.哈丽玛是一个有些寡言的女人,平日里除了牧羊、挤奶外,几乎不怎么抛头露面。或许是她丈夫的缘故,这个女人有着近乎偏执的守旧一面。每每当草原举办盛大的弹唱会时,全族上下的族人都会蜂拥前去,但你却绝看不到哈丽玛的身影。她通常会把自己锁在阴冷的帐篷内,一遍遍的叩拜神。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她很怕她的丈夫托汗,至于是什么原因,却少有人都够一言道明。每每当她丈夫那双死鱼眼盯着哈丽玛看时,这个可怜的女人都会捂着嘴小声啜泣并间或着摇头喃喃说道:“伟大的神啊,我是作了什么孽,您要这样惩罚我!”
也许是繁重劳作的缘故,大伙儿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哈丽玛。不过有时平静的生活却似一抔渐渐深陷的黄土,从缝隙中缓缓渗入,挠的人心神瘙痒。
而哈丽玛的故事显然成了平静生活中的一抹辛辣的作料,于静谧的心灵之湖中荡起了涟漪波澜。至于故事的真假,又有谁在意呢?
据说哈丽玛的祖上是奥克萨人,在数千里之外的黑暗森林过着游猎生活。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族人的一支因不堪忍受严苛的生存环境,举部南迁,来到了草原,从此定居了下来。
如果这个故事版本属实的话,那么哈丽玛便不是一个血统纯正的草原人,当然就不会受到神毫无保留的祝福。
她的丈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哈丽玛冷言冷语的吗?
乌拉尔借着摄入哈拉夏的朦胧月光,仔细端详起这张有些沧桑的面颊。一头微曲的淡黄色长发,一双黑中透蓝的眸子,一只高挺有如胡杨树的鼻梁......
“啊!”
这怎么也不该像一个草原人的样貌啊!
乌拉尔对这一伟大的发现自豪不已,心跳连连加速。这个满脸褶皱的中年女人好似发现了什么,只抬首朝他这边望了望,眸子中投射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寒意。
“乌拉尔少爷,你怎么了......”阿班许是被乌拉尔吵弄了醒,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堆叠如山褶的花毡中挣开,缓缓起身。
“没,没什么!”乌拉尔掀开帷幔,阔步迈出了哈丽玛的那顶哈拉夏。那时,乌拉尔浑身已经湿透,努力控制着摇摆的身体,大口喘着粗气,如同一只即将分娩的骆驼。
夜风异常凌厉,如同冰刀一般划向乌拉尔的面颊,和所有发现冰封秘密的人一样,乌拉尔落荒而逃。
......
......
乌拉尔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回到了缄默不语的父亲身侧。
不知为何,一想到哈丽玛那张褶皱有如皲裂黄土的面颊,乌拉尔的身子就不由的战栗起来。父亲见到乌拉尔的模样,嘴唇微微蠕动,上下开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他终归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拍了拍乌拉尔的臂膀:“早些睡吧,明儿個还要早起。”
“您,您能给我讲个故事吗......我睡不着。”
乌拉尔怯怯的望着父亲,一如既往的反绞着双手,心如撞鹿。
“那好吧,你想听故事,我便给你讲一个,不过,讲完你就给我乖乖去睡觉!”父亲竟然答应了乌拉尔!这个一直以来让乌拉尔敬畏不已的男人替乌拉尔掖了掖被角,冰封的面颊上难
', ' ')('得的露出了笑容。
“很早之前的那个时候,当日月星辰还处于混沌,山河冰川茫然一片,有个年轻人跟族人一起生活在草原上,那个草原上除了牛羊,牧草还有数不尽的恶魔。”
“是的,那个时候的草原要比现在大许多。哦,孩子,以至仁至善神的名义,请别打断我,你问我那片草原在哪儿?哦,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至少活着的人没有,你明白我的意思。”
“在那片草原上,只要拨开一簇牧草,你就能看到齐膝的水窝子,其中有数不清的游鱼,苍鹭,鸣蛙......当然,你知道的,还有森森骸骨。”
“年轻人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他弓马娴熟,能骑善射,深得族长的亲睐,年迈的族长甚至想过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勇士。他每日与族人去草原边缘的密林中打猎,沿着溪水一路前行,他总能带回几指厚肥膘的黄羊和数不清的山鸡。”
“族中的女子都对这个年轻人倾慕不已,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勇士是老族长相中的女婿,因此也只是看看而已,并没有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日子这么一天天平静的过着,直到有一天......”
“咳咳,你不要这么看着我,闭上眼睛孩子,闭上你的眼睛,神赐予了你光明,你要懂得珍惜。从现在起,闭上你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对,就是这个样子。”
...
...
老巴斯的跳神显然没有收到实效,族人与草原依旧笼罩在连绵阴霾中。连日的干旱渴死了无数骆驼、牛羊,也渴死了草原人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族人一次次的找到老巴斯,希望他可以再进行一次跳神,祈求长生天降下喜雨。乌拉尔记得老巴斯先是蹙紧眉头冥思,随后沉重的点了点头,穿上鲜艳绚丽的神衣,戴着配有神鸟羽毛圆顶帽默默出发了。
那是一次精彩绝伦的跳神,老巴斯围着青石翩然起舞,从日出跳到迟暮。那动人的鼓点声犹如神的谆谆教诲直入人心,在场的所有族人都屏住了呼吸。日光渐渐暗淡下来,族人们升起了篝火,老巴斯便围着篝火继续跳,丝毫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意思。
乌拉尔和阿班相互依偎着靠坐在一处草垛旁,微眯着眼望着这个老人跳着,唱着,向长生天倾诉着。渐渐的,乌拉尔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日月星辰混为一片,只听得砰的一声脆响,乌拉尔本能的打了个机灵,朝篝火正中望去。
跌下去的是老巴斯的皮鼓,更是全族的希望。
老巴斯愤恨的捶打着大地,声嘶力竭的嚎哭着,可怜的就像个孩子。乌拉尔知道,这次跳神失败了。老巴斯整整哭了一夜,乌拉尔对阿班说,他流下的泪水足足能灌满艾比瑟湖哩。阿班不解的问乌拉尔,既然这样,大家取老巴克斯流下的泪水给人畜饮用不就行了,乌拉尔说,人的眼泪是咸的,就像白碱滩里的水一样不能饮用。
阿班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自那日以后,老巴斯便不可避免的衰老了。他的眼窝深深的凹陷了下去,从远处看,就像大峡谷一般。他眼角的鱼尾纹日趋明显了,并上那粗糙的皮肤,简直就像戈壁滩中沙化的土石。最可怖的是那张嘴,这让乌拉尔真真切切想起了父亲所讲神话中的魔鬼。唯一不同的是,这张嘴没有长在胸口上。
老巴斯很少再出现在族中的毡帐会议上了,以他的话讲,长生天抛弃他了。一个被长生天抛弃的人,有什么资格在决定全族命运的会议上发表自己的观点呢?除了乌拉尔和阿班间或去找他询问捕捉黄羊的技巧,再也没有人会去找他哩。
牛羊不断的渴死,族人眉宇间的忧虑也越来越深了。直到有一天,父亲决定举族迁往另一片草场。这件事在族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多数的人赞同父亲的决议,但仍有不少的族人认为这里是大家的根,离开了这里我们无法生存。但父亲这次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不容许任何人提出质疑。
据说老巴斯和父亲在这件事情上起了很大的分歧,他们从太阳升起吵到月亮出现,却仍未能达成一致。族中的长老们一个个都忧心忡忡,要知道这次争吵的可是族中身份最尊崇的两个男人啊。老巴斯虽然不常在族中的会议中露面,但经年累月积攒的威望到底没有消散,他坚决的反对部族离开,这一下让乌拉尔的父亲犯了难。
最后那天晚上,乌拉尔父亲不得不将全族老少召集到他帐篷外的空地上,发给每个人一张桦树皮,叫他们刻出自己的决定。乌拉尔和阿班在这件事上忧心忡忡,到底是应该离开还是留下?
这片草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但如果不离开,全族上下都有可能渴死。乌拉尔抿住嘴唇,颤抖的拔出腰间的小刀,在桦树皮的背面刻上了属于他的决定。
离开、离开、留下、离开......
当老祭司把众人刻写好的桦树皮整理唱诵完毕,老巴斯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那本就生满褶皱的面颊在篝火的印衬下更显狰狞,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彻底枯老了,像钻天杨那样丧失了生存的欲望,虽是可能被席卷而来的黄沙掩埋。
老巴斯颤颤巍巍的向自己的帐篷走
', ' ')('去,拒绝了族人的搀扶。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的黑暗中挪移着,只留给我们一个空茫的倒影。
逃亡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尽管这有悖祖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长生天哺育了我们,不是叫我们活活被渴死饿死的啊。以至仁至善神的名义,乌拉尔一定要说,这不是最坏的选择。
乌拉尔清晰的记得出发的日子,那是个阴郁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乌拉尔便被父亲唤醒整理东西。乌拉尔揉着惺忪睡眼走出帐篷,望着眼前繁杂冗躁的景象,心中没来由的慌乱了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走呢?明天走难道不行吗?阿班在哪里?为什么一夜都没有见过他?
无数的疑问在乌拉尔脑海中拂过,他仿佛一只伤了后退的羊羔,躲在羊圈里看着外面的世界,但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
乌拉尔抬首朝另一侧望去。
到处是背负了辎重、花毡的骆驼,他们静静的趴伏在地上,闭着双目缓缓的反刍。面临如此大的变故,处变不惊的却是骆驼,说来也真是有意思哩。
“你去哪里了,我的孩子!”父亲深沉的声音从乌拉尔身后传来,乌拉尔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快跟我来!”父亲急促的敦促着乌拉尔,率先翻上了马背。
乌拉尔没有说什么,只默默的跟在父亲的身后骑上了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向未知的北方缓缓骑去。
太阳渐渐冒出了头,温存的日光撒了下来,将一切阴暗的角落镀上一层光辉。乌拉尔咽了一口唾沫,单手挽着缰绳,瞥了一眼马鞍上那张熟过的狼崽皮,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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