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半天没下文,容沛真是等得不耐烦了,索性就翻过了这一页,他的上身俯前,左手撑在台桌上,跟着拿准了力道,没有犹豫,一击即中。原本摆列好的红球被击散了,它们忙不迭地往各个方向滚去,按照球手的意愿,互相进行碰撞,最後桌面上只剩下三个球。
宋北朝很捧场地拍手叫好,容沛对他的奉承嗤之以鼻,满怀着傲慢的神气,把另一根球杆扔给他:“三个球,谁打下两个算谁赢,输的今晚请喝酒。”他接住了球杆,笑嘻嘻地说:“好嘛,这有什麽问题嘛,我又不是杨洋。”
杨洋给人如此揭了短,登时把眼瞪了过去,“我诅咒你以後玩一次输一次。”他啐道,把位置让了一让,装作不经意地挨到夏瑜平身边,指了指在不远处的沙发,以清晰的嘴型,无声地说:“我们到旁边去说。”
夏瑜平点点头,在他临提脚之前,眼尾的余光瞥向了容沛,他的兴致很高昂,明明是在笑着,可留心细看,却给人一种笑着的仅仅是那张面皮的错觉。不仅不好看,还有点可怕。
上帝呀,千万别有什麽事。夏瑜平和杨洋又对上眼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祈祷,希望是他们多想了。
关於台球这项运动,容沛和宋北朝是一起玩的,技术分不出高低。只是这三个球可真够冥顽不灵的,两人玩了半个小时,就是捅不死最後的那一颗。它每次都往难的角落躲,就是不肯乖乖滚进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宋北朝直接都趴到桌上去了,他骂着:“他妈的,什麽手气,我再试三杆,不行就算我输。操。”
容沛也玩得快要上火了,他稍稍抿着唇角,透了几分沈毅的味道,决定再试最後一杆。他特别集中精神,,打量着那个白球,忽然之间,那八号球静静停放着,在桌面投下了阴影,那画面触动了他一段记忆,犹如是生命的电流激活了它,他不可察觉地滞住了。
天下有这麽巧的事,同样是八号球,相同的位置。在他过去热衷玩台球时,经常一起玩的并不止他和宋北朝。他那时候的分数是会所的第一名,想当然的,相当的不可一世。後来有一天,会所来了一个陌生人,和他赌了三局。
对於那场比赛,即使是摆到现在来评论,也依然很精彩。最终决定胜负的是一个八号球,对手明显比他更有胜算。容沛不可避免地急躁了,整个世界的其他闲杂人都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个怎麽也得不到的分数,他的额头都沁出了薄汗,与其让他去击球,不如让他拿起手中的球杆,把所有东西都砸的稀巴烂,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包括那颗八号球。
而偏偏,那个人出现了,带着最让他讨厌的什麽都懂的模样,无所不能的模样。
那个人也没理他们订下的规则,仅是从那圈观众中跨了出来,轻轻扶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背後,容沛不必回头都知道是谁,他生气,动了动手臂想要把那人给挣开,喝道:“干什麽?我烦死了知不知道!看到没有,我都要输了!”没察觉到自己更像是在使性子。
那人低低地笑了,就在他的耳後,他听到的那人的笑声尽是愉悦,奇异地忘了要继续挣扎,随即,也听见那人叹息般的话:“不,少爷,有我在,你怎麽会输?你是不会输的。”
“越是难的球,你越是要冷静,你急了它就不听你的了,会变得和你一样淘气。”那个人半开玩笑地说,他就又生气了,那人便急忙拥抱着他,协助他摆出姿势,握着他的手,握着他的球杆,帮他寻找了角度,又道:“就这样,你试试看,用三四分的力就好了。”
那人说话没有丝毫教导人的自以为的口吻,有的全都是细心。
容沛强迫自己遗忘来自後方的体温,强迫自己不去看紧贴着他的脸,强迫自己去盯着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人松开了他,默默退了一步,容沛却能触摸到他的存在,他依然用左手搭架,右手持杆,擦球的一刹那,那人提高音量,安抚的语调,笑笑的:“唉,我的小少爷,你什麽都会赢的。”於是,还没结果,他突然就信心百倍,八号球在桌上连撞了四次,终於进洞了。
掌声响了起来,宋北朝大喊着:“哈哈哈,简直太酷了,太酷了,这一杆真是赞啊!”朝他扑了过去,往他的肩膀上猛拍了还几下。
容沛把球杆扔上了只剩下白球的球桌,宋北朝都对他心悦诚服了,他得意地扬起了下巴,摊开双手转过了身,准备迎接那个人的赞美。那人总是在他的後面等候着。他赢了,那个人会宽容且柔和地凝视他的,装着能淹没全世界的爱,不会太激动,仅是给他一个安静的微笑,而那足够代表着最真诚的赞赏。
结果是什麽都没有。容沛准备好了接受那人的目光洗礼,结果是什麽都没有。
那人不在啊。他迟钝地认识到这点,所有胜利带来的快乐在一瞬间凝结,他所能见到的,即便是一眼能望穿这整座城市,都没有那个人。
那人扶着他的腰,握着他的手,在他的背後拥抱着他这个人,又在他获得胜利之前,悄然退了一步,让他回头扑了空。他张开的手臂垂下了,贴着身侧,极不自然地摆放着,随之记起了,过去那场比赛他根本没赢。
他的对手把胜利给了那个人,他就冲着那人大发了脾气,还没和他一起回家。要是当时,在击球入洞的一刻,他不发脾气,而是对着那人去笑一笑……容沛对於这个假设,竟找不到解答,茫然不知会怎样。
是啊,他又没对那个人笑过,有怎麽会晓得那人的反应?他在原地呆然伫立,近来时有的陌生感又开始见风生长了。
宋北朝神经再是多粗壮,也已瞧出他的异状,他靠近前来,给他强忍着的疼痛的神情吓住了,吓得都不敢碰他,连声问着:“喂,容沛,你怎麽了?没事吧?哪儿不舒服?”
容沛凝眉深思,他也努力问着自己这三个问题,我怎麽了?我没事吧?我哪儿不舒服?他问了好几次,最终困惑地摇了摇头,略嫌嘶哑地说:“没事,没关系,我不痛。”而之後便张开右手按住了左心房,很残忍地按了下去,重复道:“没事,不痛,真不是痛的感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过了好一会儿,容沛才觉得自己没事了,不过他不敢挪开手,依旧在心房上按的紧紧的。他眨了眨眼睛,仰首看向了围住他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滑坐在了地上。
围在他身边的,有朋友也有服务员,有人拿着电话,恐惧得不得了,紧盯着他,那架势是准备叫救护车了。这太好笑了吧,容沛试着把手放松,试探性的,等那莫名其妙的东西给压了下去了,嘴角便牵扯出了一抹狞笑,“怎麽?我只是一时太激动了,我手下出了个好球不是?”他慢悠悠地说,想站起来证明自己没事,脚偏不听话,还有点软。
容沛歇了几分锺,对所有人,也对自己说:“不是痛的感觉,真不是,是赢了太高兴。”反复好几次,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坚信,坚信他绝对不是想起那个人。
如果是想起,那刚刚就更应该是开心了,毕竟那个人不在了啊。容沛最後让自己相信了这个事实,颇有劫後余生之感,他对朋友们满面的惊慌视而不见,长舒了口气,笑意浅浅的。
只不过,他当时的瞳孔在轻微地收缩着,却分明是痛苦才会有的反应。
※※※※※※※※※
尽管容沛一再申明自己不存在突发疾病,心脏更是强健有力地在履行职责,宋北朝在当晚还是不愿意和他去喝酒,为此他挨了容沛不轻的两拳,还被冤枉想赖账。
为了洗刷这个不名誉的指责,他在两个星期後又约了他们三个人,在星期五晚上去了酒吧。
那时容沛已经开始上班了,虽然他从公司出来就直接驾车去了酒吧,但抵达也已过了九点半,比约定的时间迟了近一个小时。而从他的那身着装,便很清楚地告诉了所有人他才离开公司的事实,脖子上挂着蓝色的带子,连接着那张插在衬衫衣袋中的识别卡。
容沛在杨洋和宋北朝中间坐下,松松领带,从旁取了个酒杯,开始喝酒了。夏瑜平在他的对面,为了让自己的担忧释然,他在暗中观察着容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的外表看起来没什麽异常的,就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稍微冷淡,有种灰蒙蒙的气息,像是裹着一层无可名状的雾气。
这样不能说明他不开心,疲惫也会让人显出同样的颜色来的,“你工作很不顺心吗?”夏瑜看着容沛在杯里倒满了酒,二话没说就灌了进去,惊诧地问道。以他的能力,能把他烦成这样可不容易。
“还行吧,就是有点无聊。”容沛懒洋洋地应道,拿起酒瓶给几人都满上了,然後端起酒杯在手,向着众人说:“干了。”便送到了嘴边,手一抬起,那褐色的酒液在玻璃杯中摇曳,越来越浅,越来越浅,还没几秒,真又全给他喝干了。
杨洋还来不及端杯子,见了他如此豪气的喝法,脱口而出:“乖乖,你这是来喝酒还是报仇?”容沛发出了满足地叹息,酒精让他的胃有火烧般的灼热,那灼热给了他安全感,他啧了啧舌,意犹未尽地说:“我口渴。”
口渴就这种喝法,那喝一晚上非得把人喝穷不可,宋北朝这一听就郁闷了,容沛又要去拿酒瓶子,他忙不迭抢过手来,满脸堆起笑:“你吃饭了没有?光喝酒伤胃。”
容沛蓦地就有一丝不耐烦,近期最讨厌听见吃饭这两个字。他就弄不懂了,那些饭有什麽好吃的,嚼来嚼去的,就是拿块泥巴嚼也没区别。开始他也就勉强吞了,这几天真是想起就直犯恶心,任何食物放进嘴里,他每咬一口都犹如在咬着尸体。
“不想吃。”容沛生硬地说,转向了宋北朝,沈默不语。宋北朝呆了呆神,还没反应,手上已自觉地把瓶子递给了他。
这间酒吧没有一贯的喧闹,相反还很清净,颇能使人的神经得到舒适的抚慰,仅有的几桌客人都是在低声交谈。角落的钢琴没有人在弹,琴盖翻开着,黑白琴键极为孤单,灯光洒在空无一人的椅子上,那画面竟然给人一两分寂寞。
容沛喝酒的速度简直离奇了,他到场还没二十分锺,一瓶洋酒就见了底,杨洋却还端着第一杯,嘴唇都没沾湿。他起初还有说话,还能闲聊几句,後边就只是喝酒。他的酒量从读书时代就是出奇的好,这两年也愈发深不可测了,喝完了这瓶,他完全不见有影响的,只是高高扬起手,很爽快地又叫开了四瓶,选的是最贵的那种。
宋北朝惊恐地瞪着他,又瞪着那个喜不自胜的服务员,这要是真心在品酒也罢了,容沛是拿酒当水喝的,尤其叫人心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以前容沛喝酒不是这样的,他现在完全就是为了把自己灌醉,一杯接着一杯,那些酒都躺在酒瓶子里恐惧地颤抖着。第二瓶快要覆灭了,酒吧放起了钢琴曲的碟片,夏瑜平终於按捺不住了,他向宋北朝使了一个眼色,奈何宋北朝的心境已从舍不得转为佩服,正准备为容沛的酒量鼓掌,冷不丁接到了夏瑜平的示意,他居然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问:“做什麽?”
夏瑜平瞬间对这人绝望了,做什麽?让你做好准备,以防容沛会发狂!他在心里大喊着,顾不上再多说了,在容沛举杯前拦住了他,制止道:“容沛,好了,别喝了。”
容沛轻轻一叹,夏瑜平抓着他的右胳膊,他试着抽回来,几次都没成功,便无奈地说:“放手吧。”听不出他半点的情绪。
“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家。”夏瑜平严肃异常地说,他离开了座位,夹着容沛的胳膊,想把他给托起来。容沛没有动,他不愿意的事情,是没有人能强迫他做的,即使是要让他放下酒杯,这个朋友没有资格干涉他,他又是一声悠长的轻叹,仿佛带了些儿惋惜,说:“姓夏的,别管我,真的。”
这样的他轻易给夏瑜平一股毛骨惊悚的压力,夏瑜平深呼吸,依旧抓着容沛不放,稍稍强硬地架着他站了起来,低声说:“我送你回家,你回家後爱怎麽喝随你,那时候我不管你,也就剩下你爹妈会管你。”
所有喝进去的酒都没有效力,没有令他的心灵能摆脱那团阴霾,有些东西总缠着他,它们恶毒得很,每每不让他开心。
真是烦死人了,容沛呢喃道,不管是夏瑜平,还是这酒吧,还是那首哭丧一样的钢琴曲,还是这他妈的全世界。“放手吧,我最後再说一次。”他先是轻柔地说,後顿住,侧过了脑袋,终於正眼去瞧夏瑜平了,眼眸深沈得没有留下一线光亮:“不然我要生气咯。”
夏瑜平愕住了,他难以理解地打量着容沛,接触到了他浑身弥漫的敌意,不觉怒从心上起,质问道:“你到底什麽毛病?你有事你就吭声,你冲着我来有个屁用?自打你回来,你正常过麽你?!”
杨洋忽然打了个抖儿,觉得今晚出来喝酒真是愚蠢的决定,宋北朝更不用说,他甚至还不明白怎麽会发展成这个地步的,场面一下子就多了重重的火药味。周围的客人也都察觉到紧张的气氛,他们好奇地向这边张望,有点想看戏,又有点怕闹事。
容沛按住了额头,他低低发笑,肩膀在不住地颤抖着,笑了好半晌,然後就倏地爆起了,猛用力把夏瑜平给推开,“我能有什麽事?我哪儿不正常?我他妈的不知道过的多好呢!”他怒吼道,一脚把椅子给踢翻,接着他抓起了桌上的酒杯,将半杯酒一饮而尽,沈沈地喘了口气,咬牙切齿地问:“为什麽说我不好?我现在过的就是我最好的生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突如其来的怒吼声,似乎震动了这间酒吧的墙壁。夏瑜平站在距离他几步的地方,和所有人一起注视着他,看一只受伤的野兽在陷阱里发狂,看它撕扯着自己被锯齿咬紧的腿,看它将所有痛楚转化为了怒意,嘲讽似加问了一句话:“是吗?那你现在很开心吧?”
闻言,容沛先静了两秒,又静了两分锺,他那件白衬衫下的肌肉在颤动,挽起的袖子露出他有力的半截胳膊,握着酒杯的手几乎快使它裂开,就在人都以为他会大肆破坏时,他把易碎的酒杯放回了原位,微微仰起了下巴,脸容沈静得如潭死水,非常突兀的,“厨师为什麽煮饭那麽难吃?为什麽我的房间会变得不一样?为什麽应该放着他手表的地方放着英文书?他有一个画架,去了哪里?他的那些个建筑模型呢?我房间本来也有一个的,谁他妈就给我动了呢?为什麽他的这个和他的那个,这个他还有那个他,全都不一样了?”
继二连三地问道,容沛一个声气都没有断过,而口吻从激烈到低弱,连余音也消失在重复响起的钢琴曲的音节中。
而终於还是没有哪个谁来给他回答。没有一个人有答案,包括他自己。从小到大的朋友,陪伴着他和那个人共同成长的人,也只会对着他瞠目结舌。
容沛明白到了,他只能继续叹气,伸长的指尖沿着杯沿转动,而方才的暴戾收敛了,代之的是罕见的迷茫,“我没有不开心,就是在慢慢适应,我得开始适应我的美好生活……”他喃喃地说,舌尖润了润干燥的唇瓣,眼睛还带着莫名的湿气,无端多了几分委屈,“我没有不开心呀,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觉得,这世界好奇怪啊……”
其实答案也很明显,不就是因为他不在了麽。容沛却不敢知道,也没有一个人敢和他说。那个答案背後所代表的,所牵连的,是谁也不无法想象的。
夏瑜平真心祝福容沛最好永远都不会弄懂,否则的话,他的痛苦绝不止现如今的这一点点。他现在没有什麽可做的,连开导的话也没能说,仅有给容沛倒了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陪他把这晚的酒喝完。
有人奉陪,容沛喝的更起劲了,酒喝得越多,他就越是静默,覆盖在他脸上的面具就越是僵硬。夏瑜平喝得眼前发懵时,他後知後觉地想到,容沛今天有人陪他喝酒,那个人当初恐怕连一个看他流泪的人也没有。
就是这一份亏欠,容沛又怎麽能偿还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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