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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是摔门而走的。
今年的秋季来得格外早。姬滕玉披着厚重的锦袍,独自站在太湖边,沉默地看着铅灰色的湖面。秋风吹起波涛阵阵,拍上堤岸,碎成白沫纷飞。幼时那场秋祭中翻滚的血浪,仍深刻在她的脑海里至今挥之不去。现在想起那天的情形,姬滕玉依然齿冷,总免不了一阵战栗窜过脊背。
太湖祭台接近完工,她命运的终点也已临近。今年大祭,卜筮结果依然是大凶。好像上苍跟她开了个玩笑,这么多年的努力,仿佛往复的波涛般徒劳无功,如同堤上白沫般飘渺散去,不留下一丝痕迹。
伍子胥对于这样的现状自然极其不满。朝上朝下,床上床下,他尽劲浑身解数,软硬兼施,希望推迟大祭,或说服滕玉不要参加祭典,或说服姬光让他一同参加祭典。但对于此,滕玉和姬光的立场是一致的:吴王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继续拖延;滕玉作为破盟之“器”,必须留下;而祭典持续时军事戒备,非由子胥统领才能令人放心。
“我不许,”伍子胥堵在她面前,双眼泛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姬滕玉知道他这些天睡得很不安稳,总是辗转反侧、夜里惊醒,非得将她揽进怀中才肯再入睡。黝黑的肤色掩去他青黑的眼眶,一头白发杂乱枯槁得跟深秋的野草似的。
“‘器’也好,‘盛盘’也好,本质上是一个东西。”姬滕玉无动于衷地说。记忆中的伍相并不会为这些名义上的褒贬同她争执不休,“没有我,破神盟仪式进行不下去。”
“你不是什么‘东西’!”伍子胥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像是要把她晃醒一样,“我不许你因为这种事情死掉!”
蛮横如此,倒终于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
“那大王呢?”她尖刻地问,“大王等不起了。如果不赌这一次,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大王灰飞烟灭吗?”
伍子胥的眼神沉了下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吴军在郢都时,越国联合巫咸攻入姑苏。自那时起,阖闾的健康状况就迅速恶化。滕玉虽然知道允常曾攻进姑苏,可此前不了解其事与龙神信徒亦有纠葛。现在说什么也已经晚了。伍子胥对此颇感自责,仿佛若不是为了替他复仇,吴王就不会遭此不幸似的;可他哪里会不知道,吴国与龙神的数百年的纠葛,并非他一人的命运就可使其改变的。
“你说了,”他咬牙道,“会一直同我一起。”
姬滕玉一怔。
是的,她说过。那是在他被夷为平地的故国国都,在广袤废墟中唯一伫立的华美宫殿里,在洒满星光的奢华的楚国大床上。
床笫之言,欺情诳语,何以当真?她想问他。
可那双异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让她问不出口。命运已经足够晦暗,她不想再将残忍的言语化作匕首,亲自插进他心里。
过往不可追。那时的她何不想与他共守社稷,永世不离,哪怕没有床笫之欢,哪怕只是君臣一场。
可这样的乱世,就算只是同活,都近乎痴心妄想。
她深吸一口气,竟感觉自己的气息有些颤抖。
“你也说过,你是姬吴的人,是大王的人。”姬滕玉说。她听着自己音调沉着,可是喉咙却是紧得发痛:“哪怕我死了,你还是姬吴的人;哪怕大王死了,你也要把姬吴的社稷给扛下去!我的话,是对你说的;你的诺言,是对天地说的!”
伍子胥神色一凛,像是挨了一拳重击。他松开她的肩膀,退后两步,直愣愣地看着她。
“伍子胥,大王要你记住对他的承诺。你要大王再亲自提醒你一遍吗!”
他无法反驳。她看着他牙关紧咬,面颊因愤怒而染成了暗红色。
“公孙玉!”他大声说,整间屋子几乎都随着他的怒火震动起来,“我伍某对天地所誓,自会信守承诺;而你公孙长青对我所说之言,难道就可以避重就轻,出尔反尔吗?你甚至不惜玩弄辞令,用吴王做食言的挡箭牌!”他双拳紧握,眼中怒意沸腾,“既然如此,你我缘分已尽!”
他猛一转身,掀起一阵风,“你既执意弃我,此行便做告别,往后不见也罢!”
说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屋子,“砰”地一声,头也不回地摔上门走了。
姬滕玉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伍子胥。不管外人道他冷酷无情也好,性格暴戾也罢,她深知他内心爱恨浓烈,有时甚至伤人伤己;即便如此,他对人对事,也向来能分清轻重缓急。因此她不怀疑,假以时日,他必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若实在不明白……也无碍了。
这些天来,有种感觉在她心中变得愈发明晰——太湖祭台,便是此行终点。
姬滕玉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窗外庭院里落着几尺阳光。
她的手不自觉地抬起,略凉的指尖按在唇角上。记忆中的祭台风雨冰冷,伍相低头看着她,那双异色的眼瞳她至今无法参透。最终他一语不发,抬手擦去她嘴角的血迹。粗砺的
', ' ')('拇指留下轻柔暖意,至今深深烙在她的脑海中。
她走之后,姑苏是否安好?
无君之国,战火过后百废待兴,怎能安好。
姬滕玉低下头。连失两代主君,对于伍子胥来说,床笫之言竟然一语成谶。
姬滕玉没想到,自己竟在施家体会到与伍子胥相同的气恼和无力。
“如今尚未得到的还有玄武剑和朱雀剑两副神器。可若凭白虎鼎、青龙剑与盛盘依然无法破除神盟,那么以我一族的血脉镇压龙神,也是最后的手段了。”女大祝笑了笑,可那笑意却没有染进眼中,“长青不也早已决定,必要时刻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诛杀龙神吗?”
夫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坚定柔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令姬滕玉顿觉理屈词穷。
“可是,”她还不死心,“夷光他……”
“我族之事,我自有安排,长青不必多虑。”夫人说。
姬滕玉闭上眼。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
诛神大祭之日,阴雨连绵。姬吴掌握三样神器,分设三方祭台:男大祝执青龙剑,领众巫祝,在虎丘山以东太湖原有主祭台上主持歃血仪式,掌白虎鼎;女大祝与姬滕玉一道,在虎丘山以西,遥对主祭台新建的副祭台上引动盛盘之力;而施夷光依旧驻守虎丘山上,以备封神仪式。
西祭台远没有东祭台那番热烈景象,这也是有意而为之。卜筮和姬滕玉的警告相互印证,直指祭典必遭龙神信徒祸乱。于是吴王与诸公子所在的东祭台守备大为强化,而远离姑苏的西祭台守备相对薄弱,必然吸引龙神信徒动作,届时再由伍子胥率虎贲卫一网打尽。
当姬滕玉提出这个策略时,已就应付伍子胥的反对打好长篇腹稿。可伍子胥竟然既没看她一眼,也没反驳一字,只冷冷地说:“将军高明。”
姬滕玉抬了抬眉毛:伍相的冷战她倒是熟悉。
吴王的目光游走在他二人之间。姬光知道他俩最近因为大祭安排闹不愉快,可眼下他也无力分神介入两位嬖人间的龃龉。年轻人总是意气用事,朝堂上的争执不免带上床榻。但争执既是因为诛神而起,则诛神之后,矛盾自然容易解开。所以此时此刻,只要二人恪守本职,姬光也无意深究。
祭台上的巫祝们一片忙碌。滕玉帮不上什么忙,便站在稍远的水边,不去碍事。天光渐明,她看着香烟从对岸的祭台升起,时辰当是近了。此时她突然听到远处马蹄声声,向祭台疾驰而来。
她手扶剑柄,转身一探究竟。可没走几步,她定睛一看:马背上的竟然是吴王本人!
阖闾甩下侍卫,一路策马狂奔,从东祭台疾驰到西祭台,终于在祭典开始前找到了公孙长青。他一扯缰绳,赤鬃马前蹄腾起,对天嘶鸣。长青皱着眉头上前:“大王——”
吴王跳下马背,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攥住她的领子:“你到底是谁!“
姬滕玉心中一凛:“臣公孙——”
“住口!”
臣公孙玉,字长青,齐国乐安人——多年来伍员给她编的这套说辞她早已倒背如流,在任何时候都能脱口而出。她毫不怀疑她的父亲早已知道这是个虚假身份,可这么多年过去,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
“你那假身份,寡人第一天就勘破了。”吴王厉声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明亮异常,看着她的眼神些许狂乱。他攥着她的领子用力晃了晃,几乎能把她拎起来,“你不会真以为,凭一个假身份就能行走诸国,仅仅只是因为伍子胥把你的故事编得圆吧!”
她父亲的个头虽然不及子胥高,但她依然要仰头才能与他对视。此刻他苍白的面庞带着病态的青色,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双眼视线锋利,如同淬毒的匕首。若说主君面目多变,那此刻姬光示予她的,便几乎是一副暴君的面容。
“同寡人说实话。”他谆谆善诱。柔和的话音中带着威胁,灼热的气息喷吐在她的面颊上。
“我——”
我是您女儿。
姬滕玉毫不怀疑,这话要是说了,阖闾会当场拔剑将她捅个对穿。
在她身后是祭台,诛神成败一念之间,退无可退;在她身前是吴王阖闾,她的父亲——她的情人——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
那只手很冷,比她的手还冷,姬滕玉不禁打了个寒战。手指在她的面庞上慢慢摩挲,姬光出神地端详她,骨节分明的拇指慢慢划过她的颌线,她的颧骨,她的鼻梁。他仔仔细细地描绘她的每一寸肌肤,像是在研究她的骨型肌理一样。
“阿玉……”他喃喃地说,“今早摔下马。摔伤了肩膀。”
姬滕玉心中一凛。
她的目光飘向东方。不知道那个孩子来了没有,那个年幼的自己。虽然此处东望,肯定看不到祭台上任何一个人。
“擦伤很深,免不了留疤。”姬光说,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她也来了。顽皮归顽皮,倒也顽强。”
他捧着她的脸,不让她动
', ' ')(',她的视线只能转回他的身上。就此一瞬,那锋利的琥珀色目光顺着她的双眼,直直钉进她灵魂深处:“子胥说过,你同我长得相像。”
不止他说过,他也不止一次说过,但……
那天他喝多了,她想说。
只是刚张口,冰凉的手指就按住她的下唇。
“滕玉。”姬光轻声说。
在这个瞬间,一切声音停止,凝固成五彩斑斓的色块。立于正中的是这个女人——他的姑娘,他的滕玉:万物的回响,独一的答案。
这个瞬间,姬光明白了问题为何。
“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他说。
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胸膛贴着他的胸膛,她的鬓角贴着他的面颊,她的呼吸温暖他的脖颈。放眼望去,他面前的太湖一片烟波浩渺。
“你是回来诛神的。”
“是。”
他感到一只手攥住他的王氅。她拽着他的衣袂,像她小时候总喜欢拽着他的后裾一样。她轻轻埋首到他肩头,让他几乎察觉不到她的气息。他想起她身上的疤痕,那么多的疤,他每一道都有描摹过。
他的阿玉。他那顽皮的,聪敏的,尚不知愁苦与艰辛的阿玉。
“寡人没有成功。”他说。
滕玉猛地抬起头,动作几乎有些粗暴。她看着他,眼角泛着红,天青色的眼眸带着一丝水汽。
“您没有那么多的神器,”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那么多的情报,没有青龙剑和盛盘,以为楚鼎就是德鼎。”
她的眼睛像极了她早逝的母亲,碧色的眼眸,坚定而热烈,为什么他没有早些发觉?
“但这一次?”他问。
“我就是回来诛神的。”她答,脊背笔挺。
这一刻,在姬滕玉的面前,一切纷乱交错的世界汇聚成同一条不息的河流。这一刻她终于清晰地看见:这个祭台是她此行的终点,她使命将在此完成。
“这一次,我会成功。”她说。
东方的鼓声擂响。在离他们不远的祭台上,巫祝唱起歌,擂起铜鼓,作为回应。
“祭典要开始了,”滕玉说,“父王。”
姬光看着她。姬滕玉站在他面前,她单手扶剑,目光中有一种世事之外的沉着和超然,如同激流中央的异石,山火之中的铁木。确实,他想,他与她都是决意归回土地和粮谷的魂灵。他伸出手,将她鬓角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马蹄声在背后响起,此起彼伏,侍卫终于是赶到了:“大王——”
至此无需多言。
姬光转身要走,滕玉却上前一步。
“父王,”她说,忐忑和忧虑从她眼中闪过,“伐越时——伐越时务必小心。”
此刻那种超然在她身上破碎又重聚,就像一个重影。姬光看着她,突然参透了卜辞的迷雾:此刻的她,此刻结束。
他笑了笑。
今日的天空和大地,灰蒙一片分不清交界。但卜官说,过上几日,天空就会重新放晴。
“到时你若同寡人一起领兵,再提醒寡人也不迟。”他说,向她眨了眨眼。
滕玉显然没料到他这么说。她愣在原地,面颊上泛起一抹红晕。
煞是好看,姬光想。他兀自微笑着,转身向卫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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