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在鸣沙山下,离学士府观天台不远,故而赵行德前去寻访李蕤,也不须乘马,一路安步当车,顺道看三年来的风物变换。
在鸣沙山上千余洞窟,皆悬于危崖之侧,住着不少学士府的弟子,在此与青灯经卷为伴,孜孜不倦求学证道。数条石阶小径蜿蜒盘旋,正值当冬季,走在小径上,但觉朔风凛冽如刀。赵行德拾级而上,一口气爬到位于山顶的观天台。在那里值守的弟子却称,李蕤在自己所居洞窟中等候故友来访。赵行德不由一愣,暗道“东严何时居然能未卜先知了?”此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带着满腹疑惑。
来到李蕤所居的洞窟,但见空空如也,洒扫仆役说李先生和朋友一起出去了。占卜之说,毕竟渺渺。赵行德只得怏怏离去,此时离日暮十分尚早,他不欲白跑一趟,索性在学士府里游逛起来。三年之前,学士府的亭台楼阁,连同那高踞鸣沙山顶的观天台,赵行德但觉新奇可观。出戍三年之后,故地重游,却多了一种亲近之感。路上偶遇华夏衣冠,宽袍大袖的文士学子来往,他都微笑着拱手为礼。他身穿家中新缝的儒袍,神态从容自得,往来众人皆以为他是来府里游学的文士。
正左顾右盼间,忽闻身后有人呼“行直”之名,赵行德转头看去,却不是李蕤。来人头戴逍遥巾,褒衣博带,面目似曾相识。赵行德微一愣神,才认得他乃是昔年自长安同赴敦煌的华县令袁兴宗,算是他到夏国来最先认识的几人之一。
赵行德拱手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袁县令,晚生这厢有礼。”袁兴宗已是四十许人,赵行德自居晚生,也是当然。
袁兴宗亦拱手回礼,笑道:“行直别来无恙。”走到行德身旁,方道,“我已不是华县令,在学士府天策院里供职。袁某久经州县,能在此砥砺经世治国之道,也是难得的良机。”
赵行德微微惊讶,拱手道:“贺喜袁学士。”从军三年,他对朝廷制度亦谙熟于心。学士府天策院可不是简单的讲求学问之处,此地实则如宋国的翰林学士院一般。治理州县地方脱颖而出的官吏,便放在此处历练,以开阔眼界,以位居朝廷中枢的胸怀,谋划国家天下事。
袁兴宗当年对赵德印象颇深,知道此子不但勇力过人,才学见识皆有可观,闻言便谦让道:“行直亦是后生可畏。”见赵德似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便道:“游学士府不至郑相堂,若如宝山空手而归。行直若是有暇,便随袁某去见识一番。”
赵行德不能推辞,便同他一同朝这郑相堂走去。一路上,赵行德问道:“恕某愚钝,这郑相是哪位丞相?”袁兴宗笑道:“郑相乃是圣贤子产。”他在学士府呆的久了,平常交往的博学鸿儒,难得有个人如赵行德这般对夏国的儒术道统一知半解的,便尽心解释起来。
赵行德听他解释,原来这学士府郑相堂,立有开国帝的勒石明誓,上书“乡校之内言者无罪”。后人筑殿宇以记之,因为此乃春秋时圣贤子产之遗意,子产担任郑国的相国,故在殿宇落成之后,请皇帝赐名为郑相堂。赵行德心中有些疑惑,问道:“还请恕某愚钝,这郑相堂里,当真言者无忌么,若有指斥朝廷制度,甚至居心叵测之辈,也不究其罪?”
袁兴宗沉声道:“正是。”他见赵行德脸现异色,又道,“郑相堂中,往来皆是智识之人,自然不受那妖人蛊惑。人非圣贤,不能无过,是以智者议论于乡校,匡扶国家。”
赵行德正待说话,他微微一笑,又道,“然则,国家人心,尚一不尚分,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任由议论无忌,则人心混乱,反而过犹不及。言者无忌并非任其自流。若是在外面妖言惑众,少不得得依照律令治罪。”他见赵行德脸上犹有狐疑之色,又道,“元直初来时,可曾有佛道之流要度你入教?”
赵行德点了点头,袁兴宗沉声道:“我朝不禁各教传道,然百姓们仍敬鬼神而远之。你倒是为何?”
“为何?”赵行德经他提醒,才想起此事甚为蹊跷,依照各教门长老的热情,夏国人应当到处皆是信徒才是,而以他只见,夏国人真正笃信宗教的极少,大都数人还是本着“敬鬼神而远之”的古训,逢年过节才烧两柱香。
“这个缘故,便在郑相堂中。”袁兴宗微微一笑道,“所谓人定胜天,国中贤者智者毕集于此处,明天道人伦,再有学士府推而广之,正天下人心。人心正,百姓有所依托,自然不必求诸鬼神。”赵行德感觉有些似懂非懂,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