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州医巫闾山,层峦叠嶂之间道路隐现。道路两旁皆奇峰怪石,满眼苍翠,鸟雀不时惊飞。向来人迹罕至的山路上,大军缓缓而行,前锋是拐子马轻骑远远撒出去二十余里,中间数万骑精锐,皆是一人三马。汉军营赶车拖动着沉重的火炮。后卫带着各种辎重车辆逶迤不绝。
道路旁的一处平缓的山丘上,插起一面大旗,旗上图案如一钩弯月上托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这是契丹皇帝的象征。契丹人自称天神族裔,对天地日月的崇拜极为虔诚,居则向东,望日而拜。皇宫有日月殿,皇族耶律氏和后族萧氏如同日月一般治理着国家。这面日月旗下,辽国皇帝耶律大石倚马而立。因为是行军途中,耶律大石只穿着软甲,外罩契丹长袍,中间以宽革带束紧,腰上挂着一柄普通的铁剑。耶律大石所用的弓箭刀剑,皆取自上京的武库,和普通契丹将官所用无二,但他用过之后便便铭刻上日月徽记,用来赏赐给有功的将领。
数百宫帐卫士身披铁甲,各持刀枪环绕在四周警戒。不时经过的辽国军队,军兵望着那面日月旗,都流露出崇敬之色,若不是军纪森严,只怕早有人停下来叩拜。几名近卫将领各自挽着马,拱卫在皇帝身边。耶律铁哥刚刚送来了急报,也不知是喜是忧。众将知辽阳一战事关重大,都脸色凝重的望着陛下。
展开军报,入目便是辽阳失陷的噩耗。绕是他城府深如海,脸上也不禁色变。耶律大石强自压住了胸中波澜,接着往下看去,却是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率两万铁骑赶到辽阳,正督促众军攻打耶律铁哥营垒的消息。思索片刻,耶律大石方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一边将军报交给麾下大将传看,一边亲手写了一份谕旨交给御前信使,命他急速出发。
辽国众将看过军报之后,各自都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都等着陛下决断。
“传谕,前军都统萧乙薛,带着朕的旗帜,加快行进,驰援北征大营,”耶律大石面沉似水,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再传谕众军,此次御驾亲征,不大破女真贼军,犁庭扫穴,诛除鼠辈,朕绝不收兵!”他的语调颇为平淡,却带着一股强烈的信心,似乎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这道谕旨在由各将传谕下去的时候,自然会用上最慷慨激昂不过的语气。
“是!”众将齐声应命,心头都不禁涌上了一丝奇异的感觉。陛下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适才不过简单下了两道军令,却已经将辽阳陷落对众将心中造成的影响彻底驱除,却而代之的是一股凛然战意。
此次北征的庙算军机,除了仅有的几人之外,诸将都不得与闻,更不知陛下的信心决心从何而来。未到最后一刻,耶律大石也不会做不必要的解释。辽国大军不断从山丘下方的山道上通过,路过的军兵望见那面巨大的日月大旗,有的相互示意,有的脸现激动之色。想必这一战过后,这次路遇皇帝陛下的经历,会成为很多人终身的骄傲和谈资。虽然被众将所环绕簇拥,皇帝陛下如鹤立鸡群一般显眼。他稳稳地站在高丘之上,一手执着马鞭,脸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望着北方的层峦叠嶂。一片流云似乎正越过高高的山峰,缓缓地,却是不可阻挡,云朵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却是一片笼罩了好几座山的暗影,正风一般地向东移动。
辽皇的信使乃选拔宫帐军中最忠心的勇士担任,一名信使有百骑护卫,每骑皆配有三匹战马,一日一夜能疾驰三百里。此次皇帝御驾出征,除了主力驰援辽阳之外,还有大将萧查剌阿和驸马萧塔赤所率领的七万骑兵自上京沿着潢河进军,直扑已在金国大军身后的沈州。信使沿着道路一直向北驱驰,五天后便已经发现了这支骑兵的踪迹,但因为他们行军速度极快,信使追赶了两天才赶上了大队人马,将耶律大石的圣旨交给东北面行营都统萧查剌阿。
萧查剌阿看完圣旨,信使躬身问道:“元帅,陛下问,萧副都统到什么地方了?”萧副都统即为塔赤·蔑尔勃,当初他斩获废帝耶律延禧的首级,耶律大石便将唯一的女儿普速完许了他。因为辽国世代的规矩,耶律氏和萧氏相互通婚,于是耶律大石便赐他姓萧。塔赤的部属仍以蔑尔勃部族骑兵为主,一些将领也改姓了萧氏。自从耶律大石登基以来,大力提拔辽军中勇将悍卒,先后赐予多人列入了耶律氏、萧氏的族谱。他让塔赤·蔑尔勃改姓萧氏这一举动,在众人眼中也属平常。
萧查剌阿笑道:“请转告陛下,萧副都统率三万精骑,已经绕过了沈州。正按照晋王殿下的指点,大举北上,涤荡女真叛贼的巢穴。”信使离去后,萧查剌阿展开行军的地图。在这张地图上,密密麻麻地写满各种各样的标注,金国境内何处险要,何处驻兵若干,何处囤积粮草多少,何处放养马匹,甚至各部留守将领勇怯贤愚,都一清二楚。韩大先生,也就是晋王耶律况久居金国,又得完颜部落诸权贵的信任。因此,但凡女真族聚居、屯粮、养马之所,他都了如指掌。此番萧塔赤率骑兵趁虚而入,在金国大军的背后大肆烧杀抢掠,残破女真故地,便如同按图索骥,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自从萧塔赤率三万骑兵加快前进后,每天派信使回报军情。绕过沈州之后,即分散成了数千骑左右规模,萧塔赤自己所率领的五千骑宫帐军居中策应各部,十余支骑兵展开了一路北上,沿途遇到女真族城镇村寨,若是坚固难下的,便毁掉庄稼后绕过去,但凡有防备不够周密的,便顺手烧杀抢掠成一片白地。女真部落的规矩,出征的猛安要留一谋克守护部落,出征的谋克也要留下十人队守营。然而,留守后方的金兵无法阻挡这数万辽国骑兵前进。女真各部都叫苦不迭,唯有向黄龙府、会宁府求援。
三万辽国骑兵多来自是蔑尔勃部族骑兵,往往一人三马,甚至四五匹马,行军速度极快。完颜吴乞买所接到辽军骑兵的位置,隔了一天便大不相同。为了和辽军决战,完颜阿骨打已经把两万精锐骑兵带了出去,留守的完颜吴乞买手中也不过只有数千骑而已。完颜吴乞买不但没有足够的兵力堵截辽军,反而将留守的谋克收缩起来防守黄龙府和会宁府。
自从耶律阿保机东征以来,女真族在辽国治下数百年,被契丹人欺压的记忆早已深入骨髓。完颜阿骨打正是利用了对辽国的积压已久的愤恨,统一生女真各部,起兵反辽。然而,当辽兵长驱直入防守空虚的女真故地,四处烧杀抢掠时,还未淡忘的恐惧又涌上了各部女真族人的脑海。无力抗拒的部落只能分散逃入山中躲藏避祸,如今到处都人心惶惶,只盼着辽阳城下能早日击败辽军,完颜阿骨打大军返回,让这些深入女真境内的辽狗全军覆没。然而,也有些强悍的部落,即便是本部猛安谋克都已出征的情形下,仍然倚仗险要的地势和留守的勇士抵抗辽军。
在正州地界,一支辽兵围住了温罕部的营寨。温罕部在女真诸部中一向以勇猛著称,本部两猛安兵马已随皇帝南征,留下看守营寨的仅有两谋克,胜兵男丁不过千人。留守的谋克温罕阿海最为敬佩便是皇帝完颜阿骨打,闻听辽兵来攻,当即率众登上城寨,准备死守到底。
“战!”温罕阿海奋力吼道,向着寨子外举起铁刀。他的脸被短刀划得鲜血淋漓,这是对天约定,与敌人决一死战,绝不后退的誓言。
“战!”“战!”“战!”“战!”留守的谋克战士同样满脸血迹,奋力齐声高喊。就连部落里的妇女,能够开弓的都拿着弓箭上了寨墙,剩下的老弱和孩子聚集在谷仓里面,万一敌军攻破寨墙,就退守谷仓,反正温罕部的人绝不愿降。
萧塔赤手持马鞭,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温罕部的营寨。他的嘴唇上留了胡须,让人分辨不出他实际上不到二十岁。除了数以万计的蔑尔勃战士效忠于他之外,辽国皇帝的驸马身份,也给了他无限的荣耀。权势和地位,能让人很快堕落,也能让人很快成熟。现在的萧塔赤,已经完全不是那个刚刚走出草原的十五岁少年了。
虽然温罕战士很勇猛,可惜寨墙太过单薄了。刚才的劝降换来敌人的的拒绝。塔赤蓝色的眼珠里既没有丝毫的沮丧,也没有丝毫怜悯,只是像冰一样寒冷。就像祖父曾经说过的那样,打仗要像狼群一样耐心,晚上要和猫头鹰一样守夜,但在敌人弱小的时候,又要像大雕从天上那样出其不意地扑向敌人,不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萧塔赤越是长大,海都汗脱斡勒·蔑尔勃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越发清晰的印在他脑海里,比祖父在世的时候,还要深刻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