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发上谕,”赵杞迟疑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正是。”邓素见赵杞仍然犹豫不决,上前一步,问道,“陛下,满朝文武当中,如今主弱臣强,人心混乱,哪位大臣能助陛下拨乱反正?”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赵杞,赵杞则无言以答,喃喃道:“哪位大臣?”他曾经最倚重的蔡京、李邦彦,已被作乱廪生所杀,而曹迪拥兵自重,赵杞对国丈也暗暗提防。放眼朝中,真正手握权柄的重臣,如陈东、邓素、曹良史、吴子龙等辈,居然没有五十以上的。原来充斥着老臣的朝堂,不知不觉,现在居然全部是一些“年轻”的面孔,着实令人无法放心。像舒州石庭坚这样的后起之秀,还在咄咄逼人地冒起来,就更令人感到不安。
“陛下所能依靠的,唯有大义名分,天下人心而已。”邓素进言道,“我大宋虽然比不上夏国、辽国的军力强盛,但‘礼义之邦’则当之无愧。立国百年以来,大义名分早已深入人心。陈东等人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书生,所依靠的,也不过是大义名分而已。如今天下板荡,人心思安。而要定国安邦,就要恢复三纲五常,首要的便是重建君臣之纲常。而所谓纲常,仔细落实下来,也就是礼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君王、大臣,皆在礼法之下,亦在律法之下,是丝毫不会损害陛下的颜面的。”
“礼法?”赵杞低声道,“邓卿家的意思是?”
他天资聪颖,对今古大家文章都有涉猎,但在礼法经术上所下的功夫,远远比不上在琴棋书画这些炫人耳目的下乘本事上所画的花心思。邓素将话题由舒州案子转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顺理成章的转到重建“君臣纲常”和“礼法”上,赵杞也尽量回忆自己所学的礼法中,到底哪些对自己有利。他原本以才学自矜,如今才知道,自己和陈东、邓素等人相比,只不过是立脚书橱,远远没达到融会贯通的程度。
“没有礼法,便没有三纲五常。而关乎君臣纲常之制,更是礼法之大者,可称之为‘大礼法’。”邓素解释道,“臣出掌礼部后,得知前任吴尚书欲重述上古‘出礼入刑’之制,正在编纂一部《宋礼法》。”,这才启发了微臣,倘若没有大礼法,纲常混乱,其他礼法也不用谈了。所谓纲举目张,要重述‘礼法’,首先要重述‘大礼法’。”他看赵杞若有所思地点头,便继续道,“所谓‘大礼法’,最为重要的,就是名分大义。本朝贤臣重述名分大义之道,以司马文正公最为精辟。文正公有云:‘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臣素以为,周室之制,天子、诸侯、大夫、卿士、万民皆在礼法之下,是故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天下遂安。如周天子分封诸侯,定下了名分大义,享国绵延八百余载。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虽未损国力,但名分大义却乱了。君君臣臣,君不君则臣不臣。是故周室衰微,先为犬戎所窘,平王东迁,春秋以后,礼崩乐坏,后为暴秦所灭。周室之衰,在根子上,还是周王先乱了礼法。”
“邓卿,这礼法和名分大义,你能不能说得简单明白一些?”
赵杞听明白了一半。若是以他从前的脾性,有人跟他长篇大论谈论礼法,他早已不耐烦。但现在隐隐感觉到一丝希望,可又不完全明白,简直心如猫挠一般,所以不得不开口向邓素求教道。先帝尚在时,世人往往以为三皇子赵杞才高八斗,不逊于其父。唯有邓素与其相处日久,方才知道,赵杞与先皇一样,过于分心旁骛,琴棋书画超卓于旁人,经书礼法上面却根本没有吃透。身为人君,本来应当致力于经术之学,以为臣民表率。赵杞在智识上简直是一个浮浪子弟,若是等闲人,邓素都懒得理睬于他,但赵杞偏偏是大宋的皇帝,他只能循循善诱地开导于他。
“何为礼法,简而言之,使人各安其位,各守其道,而不能逾矩。为人君父者,有为君父之道,为人臣子者,有为人臣子之道。各守本分,则天下无事。偶有离经叛道者,则天下共击之。昔时厉王无道,国人逐之,周召共和十四年,待厉王之子宣王长成,又还政于宣王,使周朝社稷重归于君臣礼法的旧道。”邓素讲到此时,顿了一顿,看着赵杞。
赵杞感慨道:“周公与召公两位,能够还政于周王,真是大贤臣,可惜后世秉政的,多是奸佞枭雄。”他想起的,后世的权臣,如王莽、董卓、曹操,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等辈,再无周公召公那样的高风亮节了。三代以下,可谓礼崩乐坏,末世之衰。
“陛下,”邓素点头道,“三代之后,大奸巨恶层出不穷,乃礼崩乐坏之恶果。秦政卑天下而贵一人,以至父子相忌,宗室相残,而诸侯、士大夫、百姓尽失其位,是故天下共击之,以秦之强,仍二世而亡。然而,汉承秦制,虽然号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在根子上,已经与周礼大异其趣。人臣之生死荣辱,还是在君王一念之间。是故,本朝之先贤,莫不直言汉唐不足以效法,欲重述礼法,非以三代之治为楷模不可。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敢问陛下,若设身处地,生死荣辱尽在他人一念之间,能安于其位乎?”
邓素目光灼灼,直视着赵杞的眼睛。自从辅佐赵杞以后,邓素已在理社中陷于孤立,如今要重述礼法,必须取得赵杞的绝对信任和支持。所以,他不惜冒着触怒赵杞的风险,向他阐述将来的礼法之道。随着这一问,赵杞的眼神复杂起来,想起皇兄即位之后,自己战战兢兢的那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