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吐了一口唾沫,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怒意,方道:“当初开国之时,中土大乱,开国帝收残唐后蜀的精兵猛将,西征夷狄,打下这一片疆土,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形势。土地,荫户,都要从敌人手中抢过来过,军士们唯有死战而已。如今呢?河中、关中、蜀中,都是天下有数的富庶之地,莫说军士,就算是荫户,也都过得十分安乐!可是,一个人朝不保夕,你给他一个炊饼,他就能豁出命去抢!可是现在,大家日子越来越安乐富足,你给他一个金饼,他也未必愿意背井离乡,出生入死!我大夏国内,武艺高强之人依然众多,但‘亡命之徒’却越来越少,对朝廷来说,天下太平是好事!可是对开疆拓土来说,却未必是好事!关东两国抱残守缺,我国未必没有吞并之力,可是护国府抱着‘一击必得二虎’的祖训做幌子,一直拒不同意征发大军灭之。眼下突厥之战依然如此,不过热沙海一败而已,周砺战死,数万军士同日殉国,对敌杀伤相当,结果有人却如丧考妣,方寸大乱。有的说军士牺牲太多得不偿失,有的恨不得把周砺拉出来鞭尸,有的说我张善夫是故意把数万军士送入死地的奸细,这些个奇谈怪论,老徐你未必没有听见吧?”热沙海之战后,不但行军司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徐文虎也是一样,甚至不得不在退役之后重披金甲,再度就任安西军司上将军。
“这些虚妄议论,”徐文虎脸色阴沉道,“理他作甚?!”
“人家可不是叫叫而已,人不咬狗,狗叫完了可是要咬人的。”张善夫哼了一声,沉声道,“有人做好人,体恤军心,让军士们能够安守乡土,我又何必做恶人,非要让大伙儿离乡背井呢?将来仗还是要打的,就以禁卫军、招募团练军组成远征大军好了。再从百万军士中拣选真正的国之干城在团练中充任军官。禁卫军为骨干,团练军为羽翼,照样可以开疆拓土。我大夏千万男儿,尚武成风,这一国之中,总有不怕死,想要豁出命去干点事情的人。”张善夫似乎想起什么,“就连安于逸乐的关东,也不缺。”
“招募团练军,你倒是和陈昂想到一块儿去了。”徐文虎讽刺道。
“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张善夫一边说话,一边将碗里粗砂子拣出去,喝了一口,“打仗总是要靠兵马的,不这样怎么办?”
徐文虎哼了一声,河中富庶,虽然军士强悍,但背井离乡长期作战,依然怨声四起,现在的情况,和开国朝时已经大不一样了。不过,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军士。无论是陈昂,还是张善夫,企图用武艺稀松,不堪战斗的团练来取代军士四出征伐,就好比用拉车的驽马来取代战马一样,在老将军的眼中是荒唐得不值一驳的事情。不过,张善夫却不肯就此干休,徐文虎在河中军士中间拥有极大的威望,正因为他与河中军士的立场,陈昂等人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而对于将来做出的谋划,他也希望得到徐文虎的支持,至少不要极力反对。
“将来不但要招募团练,而且倘若没有必要的话,团练兵五年一更募,服役五年之后便解甲回乡。若是战事需要招募大军,战事结束之后就立刻裁剪,太平时节养兵也不会太多,少数精兵,选入禁卫军便可以了。”张善夫看着满脸阴云的徐文虎,不紧不慢道。“他娘的,这样的人马,还能打仗吗?”徐文虎忍不住骂道。“只要比敌国的兵马强上一点就想了,”张善夫轻轻道,“火器大行,关东团练用火铳火炮,在关东已经能够和辽军铁骑正面交战,河中乱军也算能战,这就够了。战事结束过后,大军解散,团练兵并没有太大的武艺,离开火器,火炮弹药的支持,朝廷稍加安抚,也就安居乐业了。就算有一二宵小之辈,又岂是国内百万军士之敌。”
“不出征的军士,”徐文虎叹道,“还是军士吗?”
“不愿出征的军士,强迫他们出征,对国家也未必是福。”张善夫道,“疆域越来越大,战事若绵延日久,边将掌握重兵势所难免。东土唐朝安史之乱,卢眉国边将拥兵作乱的例子摆在那儿了。本朝开国仅仅百年,谁敢拍着胸脯说,唐朝和卢眉的故事不会在本朝重演?徐坐虎你是忠心不二,可我看,唐朝和卢眉开国那些大将,未必就不忠心,只因为军士久戍在外,底下和朝廷渐渐离心,只要有一两个奸雄暂时取得兵符,稍加煽动,这宝剑立刻就调转过来对着自己人了。军士是国之干城,不可轻动。当初护国府弹劾废帝,现在陈昂作乱河中,所以说,军士久戍在外,未必是国家之福。可是反过来,让军士们安于保卫乡土,人心可用,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老徐,你只见开国朝打下这一大片疆土,却没见百年以来,我朝疆土一直都只是徐徐西进蚕食,再没有鲸吞囊括万里之举,便知道,哪怕开国之初,普通军团的军士们也是不愿意长久离开乡土打仗的。”
“百年事你慢慢考虑吧,不说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徐文虎站起身来,沉声道,“现在我倒要看看,到底谁耗得过谁。”
他站起身,将不远处候着的西征军参谋军官叫过来,张善夫三两口口喝光了碗里的肉菜面糊,坐在旁边,看他们商量如何向游荡在巴格达以西的突厥骑兵发起下一次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