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人死后会见到什么?
以前张东升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依旧不能。
自有意识起他就明确自己已经死亡,然而眼前只有深不见底的黑,他似乎被隔绝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没有声音没有光源,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令他意外的是,自己的意识并没有消失,中枪前的记忆仍在脑海中循环播放,他可以清晰地回忆出当时的画面,以及生命被剥夺的那一刻,一切都静止了。
也许他的这段意识只是还未被完全分解成基本粒子的“波”,对于宇宙来说,亿万年犹如须臾般短暂,留给他思考自身虚无的时间不足以掀起小小的水花。
他明明在注视着什么,却感受不到眼睛的存在,明明在移动,却和肢体断了联系。
张东升不再思考这些。没有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他开始花一点时间梳理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前妻和岳父母接连死去,三个小鬼拿着证据威胁他要三十万,敌对的四个人里最终只剩下一人。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日子,他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刚开始发生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后来却是为形势所迫,到头来他完全失去理智,害人终害己。
他说不清为什么最后把武器给了朱朝阳。
普普哮喘病发死在怀中的情形历历在目,朱朝阳那张满分的试卷划过眼底,也许是微乎其微的怜悯心作祟,也许只是不想东躲西藏地活着,等待警察找上门的那天。他一心求死,什么也不在乎。
朱朝阳手里有视频备份,谁知道他会不会赴约之前就给了别人,杀了朱朝阳,等同于他杀害岳父母的视频很快就会曝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张东升这样为自己开脱。
朱朝阳很聪明,张东升隔着船舱门与他打电话时就知道,这个男孩身上发生了隐秘的变化。
第一次见面分明是惴惴不安,站在同样剑拔弩张的小混混身后依然自带纯良气息,换任何场景都是那种大人见了就会夸一句的乖小孩,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蜕变成心思缜密的少年,被那双锐利的眼睛注视,会让人打心底生出恐惧。
整个暑假唯一没怎么变的只有他的身高,每每俯视其头顶,张东升便以为能轻易敲碎少年的脊骨。
他将锋利的铁钎递给朱朝阳,让他杀了自己以解心头之恨,朱朝阳却惊慌失措地举着它,仿佛有残存的良知阻隔着杀意。那副无辜神情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张东升,他是他最满意的学生。他分明看见少年的眼睛不慌不忙盯着他,虽然一步步后退,却显然是算计着如何在不杀张东升的同时保障自己的安全。
于是假装刺向了左胸的部位,让张东升以为他只是一时心软,从而掉进了早已张开的罗网。朱朝阳精准无误地引导张东升来到警察面前,一发子弹如他所愿地射入胸膛。
后面发生的事显而易见。以朱朝阳的能耐洗脱嫌疑不是难事。他爸和后妈死了,他能继承不少财产,肯定过得比张东升自己过去三十余年的生活好很多,他还有很多很多机会。
成王败寇,张东升也只能不甘地祝他好运。
死寂中传来冰冷的问话:“你想活吗?”
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声音在脑海中幽灵似的飘荡。张东升努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却是徒劳。他面色平静,心里的疑惑汹涌而来:“你是谁?”
“你只要说愿意。”熟悉的音调仿佛在嘲笑他的别无选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们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事。”那道声音不徐不缓,“你的遗体被警方送去火化,你的父母对此很难过。”
张东升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你回去的时候,留在警方和法医那里的指纹、身体组织和血液样本会重新返回你的身体,其它部分也是如此,你会完完整整回到子弹射出前一秒的状态。”
“代价是什么?”“不需要,你能付出的代价一文不值。”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张东升思考良久,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系统的总熵值永远不会减少。处于膨胀中的宇宙衍生出一条铁律:时间具有单向性,它只能往前延伸不能后退,发生过的事情再也不能改变。
摆在他面前的两种选择,其中一种是信任陌生的力量,如果这股力量能随意左右他的生死,为什么要过问他的意见?他甚至无法确定这个声音到底是自己在绝望中产生的想象,还是真实存在的?
“回去也见不到我想见的人。他们都死了。爸妈想来也不乐意看到我这个杀人犯儿子。”张东升冷冷地说。
“可以。但是很遗憾,这并非由你选择,我们只是通知你,现在,请做好回去的准备。”
交谈终止。张东升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忽然感觉左侧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那颗子弹仍留在胸前,疼痛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他睁眼便看见自己住了整整十八年的房间,他试图想起什么,上一秒的记忆却停留在倒地前的那一刹那。
也许自己是死而复生,又或是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被人救活了。他什么也回想不出,脑中断片似的空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有且仅有一个念头占据了此时全部心神。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床边,撬开床板一侧的木片往里掏,掏出两沓现金。他不能以张东升的身份出现,必须立刻找到其他合适的身份,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他在房间搜寻着能用的东西,一转身看见柜子上的方盒,贴着他的黑白遗像。敞开的窗外吹来一阵风,窗帘轻飘飘地扫过地面,分毫未动的摆设洁净得看不见灰尘,仿佛还有人住在这里。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张东升刮下墙壁上的漆,搓成大小合适的颗粒放进骨灰盒,又将脚印和指纹抹去。
现在是上午,爸妈一般都在田里耕作,张东升小心披上柜子里的旧衣,听到外面没有动静后出门,扫了一眼钉在墙上的红日历。
眼看距离他的死亡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不用担心还有警察出入村子。朱朝阳那么聪明,怎会老实交代对自己不利的事,大概已经将所有事都推到了他身上,张东升一死,再也没人隐瞒真相,警察很容易就能查出事情经过,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他走出门,朝村尾表弟住的房子走去。表弟张东成前几年父母双亡,没生过孩子,社会关系简单,而且长得和他有两三分相像。放眼整个农村,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最重要的是,表弟从来不长心眼。
夕阳渐渐沉没,张东升父母扛着锄头菜篮归家,远远的见白墙黑瓦的小房子里,有一人头攒动。
“东成你刷墙干啥——”那人的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没有应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二老早就习惯了这位后生沉默寡言的性子,没多说什么就走远了,张东升刷掉最后一丝血迹,取下纸帽收拾地面。
开着垃圾车的老头慢悠悠到了跟前,拎起两个大纸箱子,头上留下一股汗。
“装了甚么?这样重。”
“都是过期的,从冰箱里整理出来了这么多。”
老头没多问,将纸箱全部搬了上去。
它们蜷缩在垃圾车的角落,很不起眼。老头双眼昏花,一时没能看清里面装了什么,颤颤巍巍坐回去,驾车离开了。
——
老式房屋外表陈旧不堪,楼道贴满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把手也锈迹斑斑。屋里边儿倒整洁,客厅、厨房、卧室甚至连餐桌腿都透出整洁朴素的气息。
门被打开,少年逆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脱鞋,脚边放置的塑料袋里装着今天的蔬菜,新鲜的叶子上滴着水。
绿墙纸剥落了一大块,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墙角,少年将它涂了胶水贴回去,习惯性看了眼四周,开始生火做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炊烟在排气扇处弥漫,少年熟稔地颠勺炒菜,装好盘后端去桌上。
桌上摆着两副碗筷。
少年给自己盛好饭菜,对面的碗里空空如也。过程很安静,连筷子敲击碗壁的声音也听不见。
自打上了高中,他的饭量越来越大,很快整整一碗米饭两盘菜就见了底。
“妈,今天我洗碗。”少年越过空无一人的桌椅,自顾自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
装的水太多,没过了沾满油渍的餐具,不甚清晰地映照出上方面无表情的脸。
然后他回到房间收拾好背包,去了少年宫不远处的新华书店,在熟悉的书架前翻开一本高三数学真题卷。
周围没有声音,仿佛一切都按下终止键,时钟默默指向六点整,不少人都出去吃饭了,四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终于将朱朝阳从题海拉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