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宁州某间教室,掌声雷动。
一如既往在所有学生家长注视下,走上讲台发言的周春红,拿捏着早已烂熟于心的一套教育理念翻来覆去地讲。她特地画了精致的妆,衣着很朴素,却被她春风得意的微笑衬托得熠熠生辉。
难以掩饰的喜悦在她红润的脸上展露无疑。她冲鼓掌声最大的方向望去,是叶驰敏妈妈,她女儿总是拿全班第二。周春红扫视整间教室,如同巡视自己的辖区,最后在班主任的示意下回到座位。
手里薄薄的成绩单最后递给了在家等待结果的朱朝阳。
从进门起周春红就一直挂着笑容:“不愧是我家朝阳,妈就知道你一定发挥得很好,来吃水果,放假了就好好休息。”
朱朝阳接过这张纸,看到年级排名的数字“2”,心底蓦然一沉,他没有听到周春红接下来的话,捏着成绩单一角的手指不住收紧,复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松开。
他坐在椅子上,熬夜熬出的黑眼圈在阳光下加深了阴影:“妈,年级第一多少分啊?”
周春红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从欢喜中分神想了想班主任说过的话。
“年级第一……好像是六班的女生吧,总成绩六百五十二,你跟她只相差五分,下次再努努力就能考过了。学校去年一本率挺高的,被985录取的也不少,按照你在年级的排名,好大学都是随便你挑的。”
朱朝阳垂着头一言不发。
“朝阳你想要什么礼物?妈给你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没什么想要的。”
在周春红急切的目光中,朱朝阳犹豫片刻,象征性地讨来两顿肯德基。
他对生活已经很满足了,只是遗憾自己没能达到张东升的期望。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利用暑假的时间提高成绩。
这也是母亲的意思。虽然周春红让他休息,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为了让他之后发挥得更好。朱朝阳将接下来一个月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白天上辅导班的课,下午去图书馆,只留给自己屈指可数的假日。
某天中午朱朝阳从辅导班回家,匆匆吃过饭后便背着包下楼,本来是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行走,却看见老街口横亘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朱朝阳不由地多瞄了一眼。
出小区这段路比较窄,朱朝阳贴着那辆车向前,刚准备经过车窗,里面的人突然将车门打开,他抬头看到张东升走了出来,取下墨镜:“朝阳,我送你去图书馆。”
见他有些讶异地看了看旁边的汽车,张东升点头:“昨天刚提回来,手感不错。我和你妈妈打过招呼,她怎么,没跟你说我来的事?”
“她应该是忘记了。张老师,我没考到第一名。”
“先上车。”张东升替他打开车门,自己也坐回驾驶位,汽车缓缓发动,从后视镜依旧能看见少年略显沮丧的神情。
“第一第二都一样,重点是比上次期末考进步了很多,这就够了。”张东升鼓励他,“你做得很好,以后哪天去图书馆我都来送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朱朝阳咽下心中的不甘,有些拘谨地坐直身体,避免挨到后座的皮质靠背。距离目的地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他问:“我可以开窗吗?”
“开吧。”后座车窗应声下降,朱朝阳望向外面,疾驰的风洒在面颊上,天气变得不那么炎热了。
以前朱永平开车,他最喜欢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因为不容易晕车又可以看到前方无垠的土地、闪烁变幻的红绿灯以及各种新奇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令他感觉自己离父亲更近,好像只要距离一缩小,父子俩就还能回到过去那般亲密无间。
可是现在,背后的遮挡物为他提供了安全感,前面的座椅隔绝出后方大片空间,伸张四肢都自由得多,他亦可以端详着前方的人影,换个角度就能避免同样被窥视。
过了一会儿,朱朝阳又将窗户关上了。外面的嘈杂离他远去,仅剩车内寂静环绕着两人。朱朝阳不习惯什么也不说,可是还有几分钟就到图书馆了,又觉得说什么都没必要,这点时间甚至不够起话头。
直到张东升把车开到停车场,跟朱朝阳一起走进图书馆时,他才意识到张东升不仅仅是来送他的,看样子,似乎打算一块待在这儿。
“我得坐一下午,张老师,你回去吧。”
张东升朝他晃了晃手里的资料:“怎么,我不能来这儿学习了?朝阳同学,找两个位置吧。况且晚点我还要送你回家,否则你妈妈该担心你一个人不安全了。”
朱朝阳默默点头,为自己和身边最大的危险源找了靠窗的座位,离学术资料区也很近。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朱朝阳坐下去,就看不见张东升的头顶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第一天两人在下午五点离开了,之后他们逐渐待到很晚,图书馆十点闭馆,他们就一直坐到九点。周春红塞了更多零花钱给朱朝阳,让他别总让张老师请客,并允许他在外面吃晚饭。
朱朝阳心知这已经是周春红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自由了,他学习得更加刻苦,除了吃饭和去洗手间,其余时候都在自己座位上一动不动。
然而这样过了几天,两人结束晚餐后,张东升拦住他:“久坐对身体不好,散散步。”
他们在人行道上一前一后慢跑消食。此时正值傍晚,路灯还未彻底亮起来,只能借着来来往往的车灯看清楚彼此,朱朝阳在他身后,跑累了抬头看一眼前方的背影,感觉那张侧脸像是蒙上了层层纱雾看不真切。他快步跟上张东升的节奏,胸口堵住的一股气也松快不少,锻炼是有效果的,至少他能比之前更坐的住。
小心保养的白色球鞋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污渍,朱朝阳刷好它,洗去掌心的泡沫,意识到这双父亲送给自己的名牌球鞋已经穿了三年了,经过风吹日晒,鞋底能看出明显的磨损痕迹。
只是他一直舍不得换,来来回回擦洗,表面看上去依旧又白又新。
他将刷好的鞋放到阳台晾晒,拿出柜中一双旧的,看到它的一刹那,朱朝阳想起初中时期在学校打篮球穿的也是这双鞋,同学夺走了篮球怂恿他抢回去,朱朝阳冲过去却扑了个空,一下跌坐在操场中央。
那天的日头很毒,阳光刺痛皮肤仿佛要烧出他的血,他狼狈地摔在塑胶跑道凹凸不平的表面,要不是躲得快兴许膝盖会摔破,还好,只是擦掉了点皮。
然而这给了他不小的打击,周围旁观的人群谈笑着静默着,站得离他远远的,看着他一瘸一拐爬起来,看着他低垂着眼走回教室,好似对那个男生的挑衅全然失去了兴趣。
之后操场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朱朝阳背对着他们,俯视着鞋面上漆黑的划痕,太阳穴突突跳动,因羞愧自卑而涨红的脸颊正在灼烧,将他烧得麻木。人们的交谈声被放大了无数倍传入耳中,如同嘲弄。朱朝阳强忍着委屈愤怒回到座位,刚喝一口水便控制不住地吐掉。全是橡皮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糟糕透顶的记忆。
也是从那天起,他不再打篮球了,他对自己的弱小、对欺负过自己的人皆是深恶痛绝。现在的他,再也不会任由别人践踏自己的尊严,如果有那样的人存在,他们应该接受惨痛的教训。
朱朝阳毫不迟疑地换上它,将不堪回首的往事踩在脚底。
告别母亲下楼,他站在只有他一个人享用的绿荫下,他总是孤独的,进而习惯了这份孤独。他想独自走到车站,坐一辆公交去图书馆,像许多年以来的那样。可是张东升就站在不远处,和桑塔纳并排等着他,他望见张东升低头看了眼手表,接着在原地来回踱步。
如果绕一条路,的确能避开和张东升碰面,那是代表拒绝的信号,意味着他无法再接受张东升的馈赠,但也不用时刻经受内心的纠结。
可是没有犹豫地,他朝着那里走去,即使浑身被烈焰笼罩再无遮挡,朱朝阳看见头顶的光线穿透空气,在那人面前弯折、散射,直至消失。
他走着走着加快了脚步,直到与张东升的位置仅剩一小段距离时,他开始朝前跑,很快衣摆上遍布炎热的汗珠,耳边蝉鸣声逐渐不可闻,视野中唯有一道身影时时伫立,等待彗星相撞的那一刻绽放出石破天惊的花火。
“张老师,久等了。”
——
图书馆禁止喧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以前在少年宫当校工时,张东升是没有寒暑假的,他一边维持着收入微薄的工作,一边负责照料家庭,日子过得很辛苦。正式成为编制内的一名老师后,和学生一起休假,属于自己的时间终于多起来,太多事情没来得及完成,张东升有条不紊地推进,感觉自己正逐步回归正常的人生道路。
没什么不好的。放弃了所谓的义务后,生活的天平向热爱的事物倾斜,他过得轻松自在。只要没人逼迫,他就不会陷入绝境,不用背上沉重的枷锁和罪名。
可是有些东西是他永远没法控制的。张东升明显感觉自己生活的全部重心正朝着同一个方向聚拢,理性深入海洋织就的漩涡,狂热又决绝,往最深最黑暗的地方坠落。
吃尽苦头的他本不该再将所有筹码加注在其他东西上,无论是赖以生存的职业、若即若离的理想,根深蒂固的观念,亦或是举足轻重的人,它们可以是工作可以是消遣,但是不该掌握他生命的全部节奏。
张东升熟悉失去主动权的感觉,仿佛所有事情都脱离了掌控,变得难以揣测,也许仅仅是一个微小的选择,就会再度将他推向万劫不复。
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导致的结果是他擅自放弃了大好前程,背井离乡来到妻子所在的城市打拼。妻子家里的不尊重、亲戚的奚落、事业的不顺共同铸造出他无法逾越的障碍,他尝尽人间冷暖,渐渐意识到自己经历了婚姻和人生的双重不幸,只是他早已没了后悔的余地。
而离婚,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隐藏在真实性格中的偏执狠厉瞬间被激发出来,压抑着的兽性觉醒后便失去控制,手起刀落间不仅将心怀不轨之人尽数杀害,甚至葬送了他的全部未来。
此刻那股足以支配他的情绪再度出现,张东升又站在了人生的分岔口,身后的迷雾中时不时出现一些故人亡魂,前方无数条道路尽头空空如也,只有正对着的方向,一道人影茕茕孑立,校服包裹住的身形挺拔修长。
同那苍白黯淡的背景融为一体,不哭也不笑,冷淡中还透出一丝忧愁。
张东升毫不犹豫作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