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要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皇上呢?刘欣竟彷佛回忆出十几年前,皇上和恭王在司马门前执手涕泣而别的场面…刘欣一惊,回过神来。
来到长安,在朝会大典之前的私下面圣时,那股神秘的不安瞬间消失无踪了。皇上只是一个素未谋面过的伯父而已,除了气宇端庄之外,一点也不特别。
皇上问了一些封国的事,祭祀的情况,还和刘欣谈了一点诗,刘欣都正规而敏捷地回答着。退下之前,皇上才命刘欣上阶,略显瘦削的脸上,浮现一丝他说不上来的感觉。长得真像,皇上喃喃说道。
刘欣心中一冷,漠然不语。此后就是亲侍汤药的日子,以恭王子的身份出入禁宫,晨昏定省。侍读与伴驾之外,宫里几乎夜夜笙歌,这是刘欣最头痛的事。宫宴的群臣纷杂,妃妾川流中,要端庄地维持仪态,辛苦万分。
有时整晚箫鼓不歇,吵得刘欣头昏,皇上却乐在其中,与臣妾们笑谈不止,饮酒无度。刘欣忍不住向祖母诉苦,傅太后按着他的肩头,慎重地说道欣儿,你也知道你父王贤能敏慧,先帝本欲立你父王为太子,碍于群小,你父王才被贬出定陶。
一切你都要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将来该怎么做,好好想着吧!经过傅太后这一番提示,刘欣不由得对皇上生出一股轻蔑,看着宫中府中的人事,逐渐在心中出现评论。
他知道皇上并不信任当今第一权臣的大司马曲阳侯王根,王根患病免职后,竟仍操持国政,而且安排起自己的接任人选来了,根本不考虑皇帝的意思。
这种荒唐的政治,也非毫无缘由。王根是皇太后的侄子,而皇太后一家,在朝中几乎占尽了三公九卿之位,王氏为侯者九人,为大司马者五人,权贵萃于一门,外戚之盛,除了汉初的吕后之外,无可比伦。
刘欣有时感到不解,堂堂天子,没有政权,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天下笑的?如果皇帝是自己…皇上对这种局面似乎毫无意见,每天都很愉快似的。直到某次退朝之后,一向平和的脸孔出现沉重之色,侍从在旁的刘欣正感困惑,内侍上殿禀报侍中王莽求见。
皇上更加不悦,低声说道还没完没了么?但也下令召见了王莽。王莽严肃恭谨地入殿,跪拜之后便说了一通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皇上不耐烦地问富平侯是小人,所以就不能入京祭拜父母吧?这种道理,朕倒是闻所未闻!
王莽一怔,回禀道不是的,而是…够了,皇上冷笑道,朕会给太后一个交代,你回去告诉太后,说朕不许富平侯张放进京便是了。如此幸甚。王莽谢恩退下之后,皇上静静地坐在榻中,一语不发,竟好像忘了刘欣还在旁边。
那几天皇上都郁郁不欢,若有所思。数日后,侍驾批奏之际,内侍匆匆上殿,呈上一封密奏,皇上一见封印,忙亲自取了拆阅,拿着锦帛的手激动得发抖。
亲启密奏上的封印是天水属国都尉印,也就是富平侯张放。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竟能影响万岁忧喜,到底是何来历?不但被皇太后严厉禁止进京,连那封密奏,看样子也是瞒着人呈上的。
富平侯后来又上了几封密奏,皇上不再回覆,只是每次都因此心情沉郁了几日。有一次才对那名较受亲信的侍中说道,富平侯又算什么?朕驾崩的话,众人在意的只是权力转移罢了!
初次看见皇上不轻易显露的寂寞,刘欣的轻蔑化为同情。皇上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再拖延立储的事了。
皇太后与王家的人属意中山王刘兴,联合廷尉孔光等人上书拥护,但刘兴是个白痴,王家的居心未免暴露得太过明显,皇上终于不顾一切地正式宣布:册封刘欣为太子。刘欣依礼上书推辞,皇上只在上面批个“闻”
字,不多说什么。后来又下诏立楚王之孙为定陶王,以维持刘恭的香火。刘欣入宫拜谢时,万岁居然出现怒容,问道拜谢什么?刘欣愕然。皇上道你已入继为朕子,恭王与你的血缘便已断,你熟读诗书,这祖宗的大礼反而糊涂了吗?
臣材质不足以假东宫…刘欣的推辞被皇上打断,皇上握住刘欣的手,叹道欣儿,恭王与朕,曾经有夺嫡的旧事,朕…
皇上停顿了一下,像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落寞地一笑,续道你就像是朕与恭王共同的子嗣,朕早就决定由你继承皇位,你聪明能干,一定能造福万姓。刘欣不敢说什么,皇上闷闷地微笑道你好自为之吧!便挥手命他下去。
皇上以四十六岁壮龄驾崩,皇太后立刻整肃赵飞燕皇后姐妹,左将军孔光立刻拜为丞相,刘欣静静在看着,原来真的没有一个人会为皇上的英年早逝伤心。
刘欣阵阵心寒,自己呢?接续了死者的身份,由亲王变成天子,又代表什么?退居偏殿为皇上守灵,偶尔,梦回惊醒之际,张望四壁,心底壅塞着苦涩的茫然。天水终于遣使节进京了。刘欣不便以守丧身份召见使节,一切都由大司马王莽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