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保重,息怒。”刘欣苦笑道,被骂了一个多时辰了,亏自己挺得住。“从定陶到此,是先帝诏命。哀家抚育皇上,是为君临天下,不是来给人欺负的!皇上为何委曲求全?再怎么说,为高皇帝血裔的,也数不到姓王的去!连君臣之分都分不清,天下还跟着王莽起哄,普天之下,都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傅太后越骂理由越多,最后只毫不妥协地道:“王家的人,一个也别想当三公!一个也别想保住侯爵之位!”“可是,太、太后!”傅太后已拂袖而去。事情是没有转圜余地了,刘欣知道祖母是为他好,为汉室正统而义愤。
这本是皇室不振,朝纲不举的时代,王家贪赃枉法,富可敌国,党羽密布,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皇上。他也知道不能退缩,刘氏,全靠他一个人了。刘欣握紧衣袖,没错,绝对不能软弱!
朱笔坠落,几上迸散出一团四散的赤华。刘欣按着额,差一点又倒在几上。中常侍宋弘忙进茶药。刘欣服了药,闭目道:“朕养养神,二刻以后再叫朕。”
“奴才斗胆,万岁,请就寝安歇了吧?”刘欣不理,趴在桌上就睡了。宋弘只得命侍臣们肃静。宫灯从青铜灯罩中散发出豪华的光芒,宋弘悄悄把亮度减弱。
晕暗中,香炉的白色烟雾轻扑向纱帐,皇上轻咳一阵,仍闭目不动。轻纱飘摇,刘欣似乎看见人影,乍然盛放的花一般,瞬间消隐于凝重的黑。
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了,突然害怕,想叫,又不知该叫谁,空气在四周卷去,一阵阵卷走,什么都卷走了,想追回熟悉的温暖,曾经有过的暖香,何时失去却不知道。
刘欣迷魂般向那幻影追去,掀开一重又一重,一重又一重帏幔,狰狞的面孔迎面扑来!呻吟中,被内侍们摇醒,眼前似乎还晃动着变幻的鬼面。刘欣按住疾跳的心,梦,是梦罢了。
强打起精神,取过一份才呈上不久的奏章,是司隶校卫解光调察先帝死因的结果报告。刘欣心中不喜,打算批个“知”字就算。傅太后说事情已经结束了,不必再牵连谁…“上与昭仪大怒,奈何不杀…”
一行字撞入眼中,刘欣一怔,心疾跳了起来,杀谁?明知不宜,还是忍不住看下去:“许美人元延二年怀子…”
先帝有子嗣?屏着气息从头看起,越看越冒冷汗,强烈的恶心之感使眼前昏花。先帝不但有子嗣,而且不只一个。先帝为了取悦不孕的赵飞燕姐妹,而亲手杀死襁褓中的骨肉!
所以自己才入继,所以傅太后才事先知会他放过赵飞燕,而她用这种令人作呕的手段提拔自己!“灭亲断嗣,罪在不赦,而凶手竟仍在宫中府中享有尊爵荣显,岂不令朕心寒!”
丞相、司隶、御史、大司空等数名负责此案的臣子被召入宫时,刘欣怒气未息。与其说是怒气,不如更确切地说,是感到厌恶与作呕吧!刘欣亲自命令道:“此事务必追察,赵钦、赵欣俱贬为平民,放逐辽西,方称朕心!”
当初已被傅家警告不许穷追猛打的解光,冒险把真相上呈,已有成仁的心理准备,想不到皇上竟如此明理,庆幸地松了一口气,真心地道:“万岁圣明!”
未央宫西北侧的直城门外,一匹褐色骏马无意识地踏着小步。没有表情的卫兵,已注意马上的男子许久。
徘徊宫门外,也许有不轨企图,却为何神色焦虑惨淡?又觉得有点眼熟:如果是达官贵人,又怎么会衣着朴素,而且一个侍从都没有?
宫门内传来马蹄纷纷,男子抬起头,提缰上前几步,正迎着出宫的官员。“少卿!”男子高声大唤,大人们之中立刻骚动起来,一匹快马奔出队伍,司隶校尉解光大笑,鞭马迎向他。两人有说有笑地并骑而去。
“毋将隆又微服乱跑。”留在后面的大夫孙宝笑道。刚刚的人::是执金吾毋将隆大人?卫士们都呆掉了,不是别的官,正是宫卫们的上级啊!
尚书仆射郑崇微皱眉头,道:“听说执金吾上任不到一年,检举傅家贪赃枉法的奏章,倒上了不下十来封?”“唔。”孙宝答。“傅家怎么说?”“不如问傅家出多少赏金要他的人头吧!”孙宝笑道。
“本以为解光年纪轻轻而有胆识,不卖傅家的帐,已经不容易了,想不到…”孙宝喃喃道:“倒是皇上的立场…”
“皇上的立场?”随着车马远去,两人的交谈已经被车尘掩没。蓝得没有一丝云絮的天空,腑瞰着未央宫。汹涌的国事,完全困住了刘欣。除了不顾太后的意愿而贬谪赵家,还任用了不受傅太后控制的傅喜为大司马。
对刘欣而言,这是必须的。此刻国家需要的是此种公正贤能的大臣,而非稳固一己权力的打手。一封封奏章、封事中,刘欣才明白自己接管的天下是如此天下!赋税的沉重已令人民奄奄一息。
河水定期泛滥成灾,一再淹没人民以血泪开辟的家产。破产的农户正不可挽救地沦为奴隶。以血统为资本,不事生产的贵族子弟却腐化纵欲得近乎变态。这个暮气沉沉的大帝国,种种问题,以摧枯拉朽之势倒向刘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