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贤放下酒尊,步下阶梯,侍立的族人们目送着董贤经过,准备直接上车返宫。那人影身旁的空气,动荡着焦灼。不必抬头也知道是他,朱诩。稳定地朝车辇的方向走,前后随从们整齐地行进,在纱网的隐藏中,董贤直视朱诩。
朱诩眼中,董贤的步伐竟有种衰颓之感。那上邪的誓言,柔软的身体,一切都恍如隔世。董贤走了过去,飘扬的纱带似有若无地拂了一下朱诩的颈项。起驾──朱诩一震,疾转回头,董贤也正好回头,四目交触的瞬间,车帘被放下,隔绝了视线,车轮扬起尘埃而去。
然而只是那片刻,朱诩知道董贤急着想表达什么。我绝不会放弃你,阿贤!朱诩坚强地振作,一定会再见面,一定能再相聚。我要的不是偶然的幽聚,而是永远。倚着震动的车厢,董贤的心也随着震荡,一颗颗摔碎。
***送走了一年秋冬,自春节起,刘欣更常感到御体违和。习惯了以药维生,刘欣并不把偶尔的咯血当一回事。只有在夜里,痛苦得睡不安枕时,看着董贤平和安宁的睡容,心中阵阵刀割般的寂寞。
王嘉的奏章说的对,有一天自己去了,董贤怎么办?是自己的任性,把董贤扯入政治的漩涡,使圣卿被人攻击、指责。
错的明明是朕…不对,朕没有错,朕一直无愧天下,朕只是爱圣卿而已!各种想法激荡着,天天反覆折磨着刘欣。惶然中能把握的,只有圣卿。
深宫中形同软禁的生活,董贤亦不曾抱怨过。以驸马都尉的身份,董贤竟突然上书攻击息夫躬的攻匈奴之策,皇上也听从了,下诏中止用兵,并审察奸邪。
此事引起朝野喧然,息夫躬等人是奸邪没错,但以气节、贤能闻名的王嘉、孔光等人却不曾公然抨击这个新贵,反而是幸臣之辈的董贤,做了这件大快人心之举。
董贤一明二白地陈言:日蚀之变,是息夫躬、傅晏企图挑起战争所引起的。在董贤面前,刘欣亲手将传国之玺及皇帝玺一一盖在诏书上,移到董贤眼下:“圣卿,这样行了吗?”
董贤淡然一笑,轻轻卷起诏书,拿给宋弘。宋弘欲言又止,当初自己正是因为顾虑息夫躬这种聪明的臣子会蒙蔽圣上,才要求了左曹之职,以压制息夫躬。
眼看息夫躬巧舌如簧,群臣束手无策,董贤却不说任何理由,一句话就扳倒了息夫躬。董贤到底在想些什么?宋弘真的困惑了。微暗的烛光下,凝重的纱幔罩着沉静的气味。
宫女、内侍无声地退后,刘欣深吸着气,这熟悉之极的药味,使心情安宁。定陶国的岁月,就是由这种黯淡与陈腐的药香所浸染而成。再踏入这永信宫,恍然倒流回童年、少年时代,惯于孤独的自己。
倚躺枕垫的傅太后,仍一派雍容,虽然穿着病中的轻便衣裳,素简的衣领衫袖一丝不乱,硬是不让病容打倒堂堂的太后之尊。傅太后挺直上身,道:“医正说,哀家熬不过冬,但哀家毕竟撑过来了。”
“太后请宽心养病。”“哀家早就计划好身后之事,如果一朝去了,哀家也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傅太后严肃得像在决策政事。活着,死后,她都按步就班地安排着,刘欣十分清楚,自己只是她步骤中的一路棋而已。“自孝元皇帝崩殂,哀家尽心扶养遗孤,幸而有皇上您承续国祚,在孝元皇帝灵前,也可免罪了。
皇上,哀家唯一的愿望,就是与先帝同穴,追随先帝之灵。”自己预建的义陵,也为圣卿留了一个位置,死则同穴…刘欣点头道:“是。”
傅太后艳丽的眼睫中,闪出欣悦的光芒,悠然道:“傅家总算光耀门楣了…哀家未曾得到后位,却终能使外戚立足于朝廷,历朝以来的皇后之门,吕氏、霍氏、许氏、王氏…也不过如此。
哀家辛苦了一辈子,才建立的这局面。”刘欣冷然不语,傅太后想起什么,抓住刘欣的手,殷殷道:“那个老媪仍在宫中,老是不死,不知道会作什么怪,只怕她要趁机把王莽那批人弄进来,皇上千万要防着!
王莽这个人,虽然朴素谦恭,却是条毒蛇!”“朕知道分寸…”“不,皇上,你不懂!王家最可怕的人,不是王老太婆,而是王莽!”傅太后更紧迫“他的次子王获只不过杀了一个奴婢,他竟杀王获偿命。
天下因此说他有仁心,都是一群蠢蛋!连亲生子都不爱,他还会爱黎民百姓吗?当今世风文弱,王莽却有杀子的魄力,必定会造出一番局面,皇上不如尽快设法铲除!”
刘欣注视着傅太后,缓缓抽回手:“对,连亲生子都不爱,还会爱百姓吗…不记得亲生父母,可是朕仍有孺慕之心…”傅太后一怔,刘欣眼角滑下一道清泪,微笑道:“可是…太后,却拆散了母后和朕。”
“皇上…”傅太后惊心,伸手要去拉住皇上,刘欣却甩了开,含泪笑道:“您也知道的啊!母后、朕,母子之情一生都没有得到过!母后在怨恨抑郁中死了,不知亲情为何物的朕,只有麻木而已,一点也不伤心。这,就是太后所希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