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中的箫鼓,是刘欣一向不喜欢的律吕,耐性地微笑着,看董贤坐在董宽信身旁,两人交谈的样子。董家的远亲都到了,一一拜见皇上,为了圣卿的血统,要封赏这些人,这不是朕的天下,是圣卿的天下。
侍中、中常侍们都列于席中,宋弘侍立一侧,偷偷命宫女斟皇上的酒时只斟一半。皇上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居然还设宴!上次猛流鼻血,就是服了春药之故。
先帝服那种药过量而死,据说药性之强,一丸能引沸十缸水,皇上也敢服?这种事,绝不允许有下次!
宴席才开始不久,刘欣沉默地笑看董贤,所有的董家新贵都眉开眼笑地巴结董贤的父亲,不管他们奏禀什么贺语,刘欣都含笑点头,没有一点厌烦的样子。
才饮了几杯,已有点头重脚轻了。刘欣斜撑着脸,他的圣卿周遭,彷佛有一圈柔和的晕茫,是尘世贬谪的仙人,何时会飘然远去呢?刘欣头一眩,身子也顿了一顿。
“皇上保重。”宋弘忙低声道“是否返驾休息?”刘欣摆摆手,重新坐稳,正举杯欲饮,宋弘又开口阻止:“酒性躁烈,乞皇上…”
“闭嘴。”刘欣冷然斥道。董宽信言不及义地说了些事,董贤益显消瘦的容姿中,有几分皇上的影子。董贤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董宽信知道哥哥想问些什么,忍耐着不告诉他朱诩就在外面。
“娘的病好了一点,她很想见一见你。”“嗯,”董贤轻道“把娘接来宫中呀!”“娘不肯,这不像话。”董宽信不悦地说“哥,你连回来一趟都不行?”“这…不是的。”
董贤一阵委屈凄恻“我很想回去看看…”话未说完,已先哽咽,忙掩袖饮酒,半晌不放下障袖。董宽信慢慢拉下董贤掩面的手,两行泪痕未干,宽信心中不忍,道:“他很好,哥不用担心。”
“他…”董贤努力克制鼻酸,周遭有不少皇上的眼线,强颜为笑:“我有意为他作媒,小堂妹不是还没许人吗?”董宽信讪讪一笑:“恐怕他不要呢,到时候又多害了一个女孩子。”
“什么意思?”董贤微怒道。不提则罢,一提董宽信便难以忍受,冷笑道:“小堂弟也还没许人哪…”董贤握紧了拳,强抑着怒火,颤声道:“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你就要这么整我?”
“你是我哥,我见你一面还要恩准,有什么希罕!”“嘘!”董贤忙捂住董宽信,阻止他胡说。董宽信仍愤愤不平,道:“怕什么?杀我好了。”
“宽信,听我说。”董贤按住他的手背“凡事忍耐一点,好吗?你…就当没有我这个丢人的兄长,就当我死了,爹娘全靠你奉养,就当你是独嗣,不管家里大小的事,此后全由你作主,不用再想念我,我的东西全丢掉烧掉,不许再提起我这个人…”
“为什么说这种话?”董宽信握紧他的手。“这样,对大家比较好。”董贤凄然一笑“我对不起你们,我不堪承担为人子、人夫的责任。所以,如果我没有这个身份,没有过去,没有家,只此一身,就不会影响到你们了,当我死了吧!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一切都…”
“不!”董宽信心痛无已,自己并不想逼哥哥如此“他…他现在,人在外…”音乐突然全静了下来,打断董宽信。刘欣微推开宋弘的扶持,扶几微笑看着董贤,道:
“今日酒宴,嘉宾云集,朕心甚慰。新任三公,如国鼎之三足,折一不可,但愿三公合作无间,同心为国。”孔光、彭宣、董贤同叩拜道:“遵旨。”刘欣更加愉快,亲自斟了三杯酒,侍中端下。
刘欣举起金杯,笑道:“愿年年同此,朕敬了三公。”三人同时谢恩饮毕,一时之间,殿堂上众臣齐声三呼万岁。
“三公皆为人中栋梁,朕此后清闲矣!”刘欣笑道,胸口似乎有什么在冲撞,大概只是喝多了…“大司马董贤,年纪虽轻,却有不念旧恶之德,发掘奸邪之智,朕想效法尧禅位于舜…”
殿中空气突然凝止。众人都呆在当地,刚刚皇上说什么?董贤呆看皇上,刘欣仍微笑:“圣卿,于意云何?”董贤脑中空白一片,众人也觉得似乎听错了,皇上那安闲的表情又不由得他们不信。但…居然有这种事?只僵持了几秒,感觉何等漫长。
“启禀皇上!”王闳愤然出列跪奏“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一人之所有,大业至为神圣,怎可戏言?”
刘欣变色,坐正身子怒视王闳。董贤茫然随着大家看王闳清澈无惧的眼睛,王闳仰首,声音清晰:“陛下统业至重,而臣属不堪奉职,已令有识者痛,今又布此戏语,令天下不安,宗庙之祀又何能久长?”
刘欣击案怒指王闳,正要开口,眼前一昏,振作道:“王闳!滚出去!”“陛下,孝文孝武皇帝宠幸佞臣,没有像如今这种程度!这不是董贤之福,他的大司马印信不是印信,是危石。他的绶带不是绶带,是罪囚镣铐!”
“放肆!来人呀!把王…”刘欣往后一眩,胸口烦恶,突然呕出一大滩血,煞时几欲晕厥,下意识地掩口,血染湿手腕、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