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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戎猜测,定是那封家书上写了什么,才令梅临雪读完后脸色大变。
后半截路程上,他试探着想接近梅临雪,然而梅临雪不是刻意不理会他,便是一见了他扭头就走,根本不给薛戎交谈的机会。
薛戎此人,对于自己执着的事物,总是有无穷的热情。曾经他一心提升修为,便练成了当世无双的冲煞剑法,问鼎元婴境界。如今他灵根遭废,婴体被硬生生震碎,连灵力也灌注给了旁人,若想恢复修为,只能另觅机缘,从长计议。
但眼下还有另外一个人,值得他为之不懈努力,那便是他倾心已久的梅临雪。为博美人一笑,他可以全然抛下尊严,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只盼望到了某一天,在梅临雪心中,也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薛戎以为自己和梅临雪的距离总算缩短了些,可事到如今,两人似乎又变得生疏。
而故意避开薛戎的梅临雪,内心同样承受着煎熬。
不久前,他心怀忐忑,展开手中的信纸,一眼便认出,信上的字迹笔力遒劲,确实是他叔父亲笔写就。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通篇信文中,对他与薛戎混迹一处之事,并未有半句责难。
梅元申只是提及,当年毓珑山庄遭到灭顶之灾,几百余名族人全被一个魔头屠尽。
他得此消息,心急如焚地驱使法器赶回庄中,见到处处皆是断瓦残垣,树木摧折,曾经陈设的金银宝器都化为了焦土。
因水光山色而闻名于天下的毓珑山庄,已成一片废墟。
死物尚且如此,更遑论更为脆弱的活人。
梅元申最为亲近之人,全都成了地上残缺不全的尸骸。有些人直到最后一刻,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们大睁着双眼,面上惊惧交加,死状凄惨,让人目不忍视。
梅元申流着泪,亲自搬动每一具熟悉的尸身,寻遍了整座山庄,终于发现了唯一一个气息尚存的人。
那便是未满十岁的梅临雪。
救回侄子后,梅元申便将他带在身边抚养。实在可惜的是,因为那场灾祸,这个孩子伤到了灵根,往后的修真之途必然倍加艰难;而且,从前机敏聪慧的梅临雪,竟变得有些痴愚。
被收养后的最初半年,梅临雪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旁人唤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成了一座木雕泥塑。
而且,他一见到穿黑衣的人,或是和鲜血相近的红色,轻则啼哭不止,重则如同被魇住一般,手脚胡乱挥舞,口中连声喊叫。
这种时候,唯有一件东西能将他安抚住,那便是其母生前所绣的一个荷包。
不知有多少个晚上,梅元申都曾瞧见,幼小的梅临雪手中紧紧攥着这个荷包,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伴着无尽的悲戚入梦。
好在,不管有多艰难,梅元申与妻子都从未放弃过这个孩子。他们耐心地引导劝慰,终于使梅临雪慢慢敞开了心扉,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信写到此处便戛然而止,未再赘述一个字。
这封家书,就像兜头的一桶凉水,将梅临雪浇得猝然清醒过来,让他在寒颤之余,又生出无尽的后怕。
信中分明句句未提他与薛戎之事,却句句都在警醒他,怎可忘了血海深仇,轻纵了这个屠尽梅家所有族人,害得他早失怙恃、修炼之路受阻的魔头?
若他真的一时执迷,对那个杀人如麻的恶人动了妄念,那他惨死于薛戎剑下的父亲母亲,岂不是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安宁?毓珑山庄内那些枉送了性命的梅家亲眷,又有谁能为他们伸张冤屈?还有将他视如己出的叔父叔母,若看到自己和薛戎越走越近,又该多么怨愤?
他不应允许自己对薛戎的恨意有丝毫松懈。
一旦他心中有了饶恕的念头,那便是背叛了梅家,也背叛了自己的过去。
心神激荡之下,梅临雪甩出了暗藏在袖中的冰绡,心中设想着,若是用此物勒死薛戎,用不了多长时间,也不会让薛戎如何痛苦,便能令他在自己手上气绝。
然而,当他脑中浮现出薛戎生机全无,只能闭眼靠在自己怀中的画面时,浑身却乍然一颤,轻若无物的冰绡也变得有千钧之重,让他无力举起。
梅临雪痛苦万分地发现,不管是为了秦沐微,或是其他原因,总之,他如今对薛戎是下不去杀手的。
梅薛二人心思各异,却都未表露出来,如此一夜过去。
第二日清晨,薛戎起身之后,并未见到梅临雪的人影。今日是行程的最后一日,若路途通畅而无滞碍,日落前便可回到昭阳城了。
等到一行人梳洗整理完毕,又用过了早饭,梅临雪还迟迟没有现身。
直到一个时辰过去,梅临雪才走回营地,旁人问他方才去做何事了,他只是闭口不言。
他令徐云珊等人与一众侍卫先行出发,唯独让薛戎留下,称自己有话要与薛戎说。
清芝不愿听从:“梅公子,恕我难以从命,我是尊上的侍女,尊上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 ' ')('梅临雪长睫微动,面上竟罕见地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意味:“那便随你吧。”
他寻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平整地方,示意薛戎跟自己过来,清芝则在不远处侯着。
这一日来,梅临雪一直有意躲着薛戎,眼下竟然主动提出独处,自然让薛戎喜不自胜。在梅临雪开口前,他抢先说道:“阿雪,本尊有样东西要赠与你。”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物,不由分说地塞到梅临雪手里。
梅临雪低下头细瞧,才发现那是一枚如意形的荷包,以荼白的缎面为底,上施彩绣,所绣的乃是几株清疏梅枝,枝头点缀了胭脂色的梅花。
荷包的绣工虽不算精致,但针脚缝得密密实实,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最为别致的是荷包上的图样,须先在纸上画好,再拓印到缎面上,最后施针设色。若是对女红不甚熟稔的人,定要耗费好一番功夫。
薛戎见对方低头不语,有些心急:“怎样,你可喜欢?先前,你不慎将荷包落进了观星湖中,本尊见你因此失魂落魄,实在心疼,便决心另做一个送给你。”
他又感叹道:“本尊在绣这荷包时,倒记起初识你的时候了。那时,本尊听说你叫做‘梅临雪’,便觉得这名字极是衬你。踏雪寻梅,那是何等高洁的意境?”
薛戎自顾自地说了半晌,梅临雪却无动于衷。他既未露出嫌恶的神色,也未表现得如何欣喜,只是攥着手里的荷包,定定地盯着上面的梅花纹样,倒像是失了神一般。
见状,薛戎以为自己已将梅临雪哄好了,便拿过荷包,亲手替他系在腰间。
梅临雪平时喜穿白衣,这枚素雅的荷包与他周身气度浑然天成,衬得他更为清丽雅逸。
薛戎发现梅临雪并不抗拒自己的接触,便有些得寸进尺,扶住他手臂,小心翼翼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两人唇瓣相触时,薛戎轻轻合上双目,错过了梅临雪眼中一闪而逝的挣扎。
半晌,梅临雪侧开脸颊,敛去面上神色,问道:“薛戎,你身上那处人面疽,可有再发作?”
薛戎笑着说:“阿雪,多亏有你帮我疗伤,早已经全好了。”
梅临雪盯着他衣服下的结实身躯,又问:“我想封住你周身十二道大穴,再以灵力探查你体内,看看是否有未清的余毒,你可愿意?”
这话虽问得突兀,可薛戎却未起疑。
纵使他从前奸诈多疑,如今也舍不得将半分城府用在自己心仪之人身上。
不仅如此,他还生怕自己答应得晚了,辜负了梅临雪来之不易的关心,当即盘腿坐下,说道:“阿雪,那便有劳你了。”
待到梅临雪将他身上十二道大穴尽数封住,薛戎果真又像上次一般,失去意识地倒在了地上。
梅临雪对着他凝神细看一阵,接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似是努力压制住了躁动难安的心绪。
他已决心将薛戎送回溯月教,怎可能因为一点莫名的心思就有所动摇。
何况薛戎本就是魔教中人,溯月教才理应是他的归处,留在自己这个世仇身边,只是徒惹是非而已。
只是,若无意外,他们二人今生便已缘尽,此后应当不会再相见了。
末了,梅临雪还是俯下身,将薛戎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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