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这一场面的所有人,全都张大了口,发不出声。
闹腾了大半夜的中都城南,几乎完全陷入寂静,只剩下夜风呜呜地刮着,吹动松明火把,偶尔毕毕剥剥地轻响。
这些年来朝廷里头的怪事层出不穷,以至于中都大兴府的百姓们,越来越见多识广。
什么章宗皇帝遗腹子之死、什么前代敬宗皇帝也就是卫王永济殿下的离奇殒命、什么现任皇帝陛下即位前夜明明平息又忽然暴起的兵乱、什么遂王殿下和皇帝陛下反目之始末、什么术虎高琪元帅在皇宫的荒唐一夜……
从上三路到下三路的种种秘闻、奇闻,一向在中都城里广泛传播,谁也制止不了。而参予传播的军民百姓,几乎全都带着与有荣焉的使命感。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人死如灯灭,或许这便是普通人为数不多的娱乐和寄托所在了。
但随便多么离奇的故事,听人转述总不如亲眼目睹,亲眼目睹更不如亲身参与。
尤其是在定海军进驻中都以后,北方强敌渐渐退却,百姓们对定海军的熟悉和认可虽然还没有完全建立,但至少明白,在郭元帅的统治之下,中都城应该是安全的,而且这几个月里,好像也不常饿肚子了。
既然性命得全,难免就格外关注些其它的。便如此时此刻,所有人看着大金国的皇帝和重臣翻翻滚滚坠地,吃惊的同时,又生出不虚此行的满足,好像前半夜为此付出的惊恐慌乱都不算什么。
毕竟大家看到了皇帝的死。
这可不是过去数年里尸骨遍野的普通人,那些人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城南乱葬岗,大家早已麻木了。这是皇帝!大金国的皇帝就这么死在我们面前了!
距离都元帅府较接近的人,甚至还听到了“啪叽”一声响。皇帝怕不得浑身骨骼尽碎,脑浆子都要迸出来了。
原来皇帝死的时候,和普通人是一样的。
原来皇帝本人也不过如此。看方才情形,他胆小的很,而且手无缚鸡之力,连七八十岁的仆散端都敌不过。这和所有人想象中那种充满威严的皇帝模样,也差得太远了。
此前就算蒙古军两次围城攻打,城中一片尸山血海,大金国的皇帝在此,依旧被百姓们当作心里的支柱。毕竟大金统治中原百年,在中都城里的百姓们,往前还能看到大辽,无数人一代代地这么生存下来,已经习惯了异族的统治,变成顺民。
但是此时此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女真人的皇帝被女真人的重臣挟持,连声哀求着定海军的郭元帅解救,而郭元帅也真就一路厮杀到门楼,只差一步,就能救下皇帝。
这幕大戏,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皇帝是这样一个废物,而郭元帅是如此的忠诚。无论乐意还是不乐意,所有人又不得不承认,郭元帅固然对大金忠心耿耿,但他救不了大金的皇帝,大金已经彻底完了。
再怎么样的传闻,都不如这个场面所带来的巨大冲击,能深深地打在了所有人的眼睛里,进而镌刻进他们的认知。
此前中都百姓们对定海军的了解,大都在于他们的凶悍善战,但凶悍善战和能够冲着大金朝廷来个取而代之之间,毕竟还远隔天堑。直到此刻,目睹这场景的无数人,包括普通百姓,乃至中都城里的大小官吏或者别的什么人,都不得不领悟到:
武力的优势已经完全转移了。而此后,继之而来的必定就是权柄的转移。那么,如果权柄一定要转移的话,转移到谁的手里,对大家比较好呢?
这个问题的答桉,在郭宁率军入驻中都的时候,已经成为了所有武人的共识。而武人之外的许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缘由,一直没有认清,还有不少人一直不愿意认清。
但今夜之后,中都城里所有人都会认清局势,并且实实在在地服膺于这个母庸置疑的答桉了。
郭宁站在堞墙后头,探头往下方看了看。门楼下剩余的女真人们,已经完全放弃了战斗。大都跪了下来,瑟瑟发抖,只有少数几个凑在皇帝和仆散端的狼藉尸体旁边嚎啕大哭。
稍远处,开始有百姓们挤挤挨挨地凑近,想要看看门楼上方的定海军郭元帅,也看看下方死掉的皇帝。
不过,驻扎在其它几个城门的定海军将士们已经沿着几条大路急速赶到,开始毫不客气地驱散人群,恢复秩序。
郭宁气定神闲地转身,沿着步道往下走。
步道宽有六步,长百余步。一侧是用来走马的斜坡,另一侧是阶梯。郭宁踏着阶梯悠然而下,走到半截,遇见了在斜坡上三步并作两步,满头大汗往上狂奔的移剌楚材。